紅藥在他身後數步之遙停下,他的語氣不知為何令她覺得有點心酸。她壓低聲音說道:“對不起,陛下……今天不但沒有蜂蜜,而且連苦藥都沒有。”
博杜安四世正在寫字的筆尖陡然一頓。有那麼一瞬間他看起來好像是要微微側過臉去看她,然而他很快恢複了先前的平靜,繼續在那張紙上寫著什麼,淡淡地問:“怎麼?”
紅藥一時間覺得很難向他啟口。可是這件事情耽誤不得半分。她深吸了一口氣,以一種同樣平靜的語氣回答道:“陛下,我所帶來的那味藥即將用儘。我必須儘快回到東方,我的故國去,據我所知,那味藥在那裡才有。”
博杜安四世寫著字的筆再度停頓。這一次要停得久一些。有那麼一刻,他仿佛還想繼續把他想寫的東西寫完再回頭來處理這件事情,但是很快他就放棄了繼續寫字的想法,把羽毛筆丟在桌上,他回頭望著不遠處的紅藥,麵具下的眼眸似乎有點不可置信似的眨了幾眨,說:“啊?什麼?”
雖然他的話極之簡短,但很奇異地,紅藥在那一瞬間就似乎能夠明白他真正的意思。
她向他似是加強語氣一般地點了點頭,肯定道:“陛下,請您允許我暫時離開這裡一段時間。我要回到我的故國去,尋找那味藥。”
博杜安四世直視著她的眼睛,看見她也回視著他,一點都沒有閃躲的意思。他陡然長身從椅子裡站了起來,緩緩走到她麵前。
長期麻風病的折磨使得他的腳有一些跛了,因此他走路的時候總是微微朝右/傾一些。他從來沒有覺得這件事會讓他失去作為耶路撒冷之王的氣勢,即使他那些再不肖的手下,或者再難纏的對手,再強大的敵人,也不敢輕視聖城之王趨近他們所帶來的氣場和威脅。然而他現在在這個東方來的逃難公主的眼裡看到的,卻隻有坦白無畏的決心。
她挺直自己的身軀站在那裡,這幾年來不知為何,這宮裡替她準備的當地服飾穿在她身上就從來沒有合過身。他曾經把這件事交給王姐西比拉公主去處理,當王姐接手之後,她身上衣衫的麵料的確上了一個檔次,隻是卻還是顯得那麼寬大而不合適。為這件事再去質疑王姐處理事情的能力似乎也不太適宜,再說既然當事人從來沒有表示過任何不滿,他也就沒有再管這件事。不過此刻那顯得有些鬆垮的長裙穿在她身上,在這間空曠而過大的房間裡,在她身後那層層疊疊的帳幔以及四周明亮跳動的燭火的掩映下,卻令她顯得那樣年輕而弱小,好像一隻還沒有完全斷奶,不能夠獨立生存的幼獸。
而現在這頭小獸卻要告訴他,她打算回到那個曾經險些要了她命的故國去。那些當初想要她死的人仍然在那裡,那片領土與其說是她的故鄉,不如說是她的刑場,如同一頭隱在黑暗裡,張著黑黢黢的大口,想要將她一口吞吃下去的凶狠巨獸。
真是不知深淺啊。博杜安四世想。
和他那些妄自尊大,魯莽冒進,愚蠢而又嗜血的手下一樣不知深淺。
然而她的這種不知死活的無畏,和那些人又不同。
多年來,他為了那些人一個又一個的愚蠢決定,疲於奔命地替他們善後。然而他的心裡從來都是安詳的。麵對十倍於己的對手,他也沒有動搖過分毫。他深信隻要自己在一天,就能夠挽救得了這個已經從內部腐朽出去的帝國。
朕即耶路撒冷。他一直這樣深信。不管他的麻風是不是代表了神的恚怒或懲罰,他死後會不會下地獄,但隻要他活在這世上一天,耶路撒冷就將永遠屹立在大地上,享受眾人尊崇的光輝。
麻風侵蝕了他,不要緊。神的恚怒或者懲罰,隻要不降臨到這座城池,那麼他就總有一分篤定自己堅持的方向。
但是現在,她說要去冒險。去那未知而強大的東方,那裡有人等著取她性命,好掩蓋一場王朝的覆滅,帝王的過失。
真是讓人不能省心的孩子。
他還以為她能更聰明一點呢。看來她並不知道,愚笨有時會令人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