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杜安四世隻覺得腦海裡有什麼聲音在嗡嗡響。那聲音太嘈雜了,又愈來愈大聲,吵得他的神經幾乎都要斷掉了。他很奇怪為什麼自己會有這種反應。但是他直覺認為這不像是麻風帶來的什麼後遺症。
他的額角開始一抽一抽,儘管他感覺不到痛,但是他很確定那令他感到不舒服。仿佛是腦袋像要裂開了,他幾乎想要用自己的拳頭去捶前額,以製止自己腦袋裡的這一陣躁亂。
他聳了聳肩,覺得這個反應不是太好,然而這個時候他似乎也想不到什麼更好的反應了。他仍舊背著手,轉過身去慢慢走回自己的辦公桌旁,重新坐回椅子裡,拿起先前他丟棄在桌上的那根羽毛筆。
然後他說:“哦,那就這樣吧。”
紅藥覺得博杜安四世所表現出來的,無論是肢體語言,還是說話的語氣,都似乎像是有些失望。然而作為一個君王,他掩飾得很好,完全沒有要把自己的意誌強加於人的意思。
不知道為什麼,注視著他的背影,紅藥隻覺得一股淚意迅速地衝進了自己的眼眶。她的鼻子酸澀難當,她很想抽一抽鼻子以緩解那種突如其來的難受,然而她終究還是忍住了,默默在他身後行了個半屈膝禮,她說:“在我們那裡,這種分彆的時刻,我們會說,珍重,陛下。”
博杜安四世寫字的手略微停頓了片刻。但是他沉默著,沒有說話。
紅藥以全部的意誌力控製著即將滾出眼眶的眼淚,她的聲音因此不可避免地有些沙啞。
“而且,我們道彆的時候,還會說,再見。再見的意思是,未來的某一天,再次見麵。”
博杜安四世沉默了一瞬,說:“那麼,再見。”
再見兩個字,他說的是中文。是他學著紅藥剛才以中文說再見的發音說出來的。怪腔怪調,且語調低啞,幾乎模糊不清。
紅藥點了點頭,轉身離開。臨去前她又在房門口向他投下最後的一瞥,在滿室帳幔和燭火的掩映裡,他孤獨的身影依舊俯低在桌前,在羊皮紙的文件上寫字。白色的長袍、頭巾和手套,將他的軀體裹得嚴嚴實實。她忽然注意到他的坐姿有些奇異,似乎脊背不再像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那樣挺直。那讓他幾乎半個人是以一種半彎曲的姿態窩在椅子裡的,她忽然意識到那表示麻風正在進一步深深吞噬他的軀體,令他連穩穩坐得端正筆直,都成了一種難以做到的事。
燭火熒熒,帳幔幽深的室內,寂靜無聲。隻有國王握在右手裡的羽毛筆尖劃過羊皮紙的沙沙響聲。他垂著頭,頭巾垂落在他臉側,擋住了那張銀質麵具的大半。他的長袍連同圍巾,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他的左手戴著連指手套——因為他的左手已經殘廢了,隻能在寫字的時候按住紙張。他的右手戴著分指手套,但也未見得有多靈活。桌上已經堆起了如同一座小山樣的羊皮紙卷,年輕的國王的背影在重重帳幔與幽幽燭光的掩映下顯得無比孤獨。
紅藥望著他的背影,那彎曲的脊背之下蘊藏著一種令人歎服的堅韌力量,支撐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帝國。他四麵楚歌,麵臨的對手是有如戰神一般的傳奇,強大而不可戰勝;他的病痛無情地、飛快地吞噬著他的軀體;他的手下各懷心思,多數都隻會製造混亂、從中漁利。他崇高的信仰與他的病弱不相容,他要拚力維護的是一些不愛他的人和不愛他的神。
紅藥停留在房門處許久。她想博杜安四世一定是知道她沒有立即退下,然而他平靜如常地處理著公事,一眼都沒有望過來。
最後,紅藥輕聲說:“陛下,再見。”
他不知道這句話其實就等於道彆。她雖然很怕死,可是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決定要去做的事情是這樣有意義。他曾經說過她是個沒有信仰的人。但是即使她沒有信仰,她也有足夠的精神力量,足夠的勇氣,支撐著她去完成一件力所不能及的艱辛任務。
她很高興博杜安四世今天的反應看起來有些冷淡。他又恢複了最初的寡言少語、沉靜如山的狀態,這讓她的告彆變得容易了一些。假如他想勸止她,挽留她,她害怕自己很快會在那雙淡藍得近乎透明的眼眸裡失去全部的勇氣。
她想,或許他是有一點生氣了吧。
他一定沒有想到,她居然拿他教過她的話來堵他的口。遵從自己的心靈,多麼華麗而冠冕堂皇的借口!麵對自己說過的話,和執拗的她,他也隻有感覺無奈和難堪罷。
她很遺憾自己終究還是令他氣惱。她原本想要恭順地好好跟他說的,然而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大段大段他曾經教過她的話,不由自主地就成片成片地溜了出來。或許隻有這樣她才能夠不給自己,也不給他留一點退路。或許她是瘋了罷?但是她明白覺察到了自己的心靈那樣強烈地叫囂著,一定想要幫助他活下去。為了這個目的,她情願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