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宗果然喟歎了一番紅藥的堅忍,對紅藥體貼地為自己的父皇當初無情的惡行找出的理由也顯得十分滿意。他先是表示上皇壽數漸高,韋太後也早已仙去,上皇對當年枉死在北國的自己的父皇也逐漸萌生了一番強烈的孺慕之情,想要著意照拂道君皇帝當年的身邊人;然後又說自己承祧道君皇帝皇胤,拳拳純孝之心無法表達,亦想厚待一番當年在北國隨侍道君皇帝身旁的親近舊人,聊以稍解自己這個長久的心願,雲雲。
紅藥聽了一段時間,就明白過來整個事態的轉變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五年前,多半是韋太後和上皇對柔福帝姬這一場出過的大醜念念不忘,咬牙切齒;因此對於同樣由北地歸來,持有道君皇帝聖旨親封帝姬稱號的紅藥,自然一力想要趕儘殺絕,以絕後患。如今韋太後已過世,上皇也老得再也無力向朝中大小諸事伸手了,何況到了這個行將就木的年紀,自然又慈祥起來,惦記著給自己身後積德行善了,所以一貫行事溫和的孝宗,自然也得了這個機會,不費什麼力氣就能滿足一下上皇的小小心願,還能表示他的仁孝,何樂而不為?
隻是苦了她這顆曾經是棄子的棋子。
好在這條通往死局的路,終究引她到了另一個方向。那個方向的儘頭,是她甘願以身犯險也要挽回的人。
於是紅藥微微笑起來,看著微服的孝宗從懷裡拿出那道徽宗皇帝禦筆親書的聖旨,展開來一道又觀看一回,歎惋一回,然後溫言勉勵了幾句紅藥這幾年來的辛苦,說自己定要遵照道君皇帝的旨意,正式賜封紅藥為帝姬,還說要替紅藥在都城臨安蓋一座府邸,又問紅藥有何心願。
紅藥自然要隆重地行禮謝恩。當她伏在地上,山呼萬歲,叩謝這來得突兀又不容拒絕的皇恩的時候,她的心裡,其實早就已經下定了最終的決定。
賜封儀式雖然沒有公開進行,可紅藥的住所華美了何止百倍。諸如珠寶玉飾、綾羅綢緞、金銀玉器等等賞賜流水價降至紅藥臨時下榻的府邸,就連青娘、成嘯等人都得到了很好的安頓。
青娘喜孜孜在紅藥房中為小主人整理著諸般賞賜。她的小主人,今日又被官家和皇後宣進宮去麵聖,還未歸來呢。
房門突然打開,紅藥走到青娘身邊,仍然一身入宮麵聖的盛裝,並沒有立刻說話,纖纖指尖似是讚歎似地滑過青娘手中那匹華貴絲綢上的精美花紋。
青娘笑著說:“小帝姬終於盼來了今天,奴婢也總算沒有辜負帝姬當初的囑托!”
聽到青娘提起了自己的母親,紅藥的指尖一頓,有微微的動容。
她的纖指平攤放在那匹華美的綢緞上,良久良久,忽然緊握成拳。平滑的絲緞在她掌心被無情地揉皺,但她仿若未見。
青娘看著紅藥的舉動,笑容慢慢凝結在臉上。
紅藥忽然鬆開那匹綢緞,轉身走到屋角,打開櫃子,一把將裡麵放著的包袱拉出來,解開平攤在床上,開始忙忙碌碌地收拾東西。
青娘的臉色發白了,囁嚅道:“帝姬……帝姬,你這是做什麼?!”
紅藥平靜地回答:“收拾行李。我希望儘快啟程,回耶路撒冷去。”
青娘的手都在哆嗦,一把丟開那匹綢緞,衝到床邊,痛心地對紅藥道:“帝姬!你現在可以在大宋留下了,官家已經承認了你,並且正式冊封了你啊!難道你不想為你的母親完成心願,永遠留在你們的故國嗎?”
紅藥的手驟然停住,頓了一頓,才慢慢轉過臉去看著青娘。她的眼眸裡平靜似海,卻仿佛在水麵下隱藏著洶湧的暗流與看不見的風暴。
她說:“……母親同樣也教我,做人要言而有信。我答應為耶路撒冷王帶雷公藤回去為他治病,我不能食言。”
青娘急道:“那就派成嘯帶人去替您送一趟!也不必堂堂大宋帝姬親自餐風露宿地再奔波一回啊!……”
紅藥突然無聲地笑了起來,笑得唇角上挑,黛眉彎彎。她笑著點了點頭,說道:“餐風露宿,是的。青娘,我的故國,卻在我一心投奔的時候背棄了我,使我不得不餐風露宿,出奔西域……當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是耶路撒冷王給了我一條生路。甚至,在我的故國都沒有承認我這個帝姬的頭銜的時候,他隻憑我一句話就對我深信不疑,以禮相待……”
她笑著,將那個包袱重新係好,在手中掂量了幾下。
“青娘,我雖半生漂泊,見儘世情冷暖風刀霜劍,可也懂得滴水之恩,當湧泉以報的道理。今日我一旦得了大宋的冊封,就不顧耶路撒冷王的死活,這豈是堂堂正正為人處世之道?!”
青娘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間都冷了。
“帝姬!你現在是大宋堂堂正正的金枝玉葉了,何必再回去被那些野蠻人指斥為什麼異教徒,喊打喊殺的?耶路撒冷王需要藥材治病,咱們……咱們儘可以多給他送去一些,甚至過一段時間就派人送去一次,也未嘗不可……隻是,那裡太危險啊!那些蠻子,為了些他們鑽牛角尖尖的事情,是會對帝姬不利的!……”
紅藥回過頭來,表情很奇怪。
她奇異地對青娘笑了笑,聲音也和平時的不太一樣。
“青娘,我這一生,和母親一樣,顛沛流離。金國或是大宋,都曾經想要我的性命,令我不得不倉皇狼狽地逃離。我所遇見的唯一的信義與仁愛,就在耶路撒冷。人,行事時不可不問一己之良知。我的良知告訴我,唯有報之以瓊琚,方能使人心安。”
青娘的心一緊,追在紅藥身後,叫道:“帝姬!……帝姬難道不知道‘報之以瓊琚’後麵的兩句嗎?”
紅藥先是疑惑地擰起了眉,但一瞬間就了然微笑了,向青娘微微頷首,語氣也恢複了平靜。
“我當然知道。”
青娘怔住。
紅藥這幾年來雖然在耶路撒冷宮廷中為人行事都謹小慎微,低眉順目,然而博杜安四世確實是待她以禮,一應用度並沒有少了她的。因此她也逐漸養出了幾分遺傳自母親的天然美態,笑起來的時候格外眼波靈動,眉目如畫。此刻雖回到故國,卻終日眉頭緊鎖,甚少笑容。此刻她那一笑可謂是雲開霧散,倒像是顯得格外快活似的。令青娘看了之後,也不免有些莫名的黯然和心酸。
最後,她讓步了,放棄似的說道:“……既然帝姬決心已定,橫豎奴婢是一定要跟著帝姬的。奴婢這就替帝姬收拾行李細軟……”
紅藥似是讚許般地一頷首,道:“今日官家已許了我的,並且官家仁慈,不但允我西歸,還派了兵士護送……一路上並不用多擔心的。隻怕此時成嘯已經安頓下了那些兵丁呢,我去囑他兩句。”
青娘有些驚訝,沒想到現下的官家親政之後,和上皇的行事風格卻大不一樣。她點頭應了,紅藥走到門旁,手扶門上的窗槅,停頓了片刻,又道:“……其實,我這樣離開這裡也好。這樣就可以安了許多人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