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藥靜等著他說話,誰知他沉默了許久,開口說的竟然是和卡拉卡城堡幾乎掀起的大戰完全不相乾的話題。好在她也並沒有追根究底的意思,不過是覺得讓他拖著病體長途跋涉去平息這樣的一場完全可以事先避免的大混亂,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這件事情毫無疑問會消耗他已極為有限的生命力,讓他提早送命的。一想到這裡,紅藥就忍不住想要做一件和他當初在卡拉卡城堡所做的一模一樣的事情。
聽說他生了很大的氣,如果他還有力氣的話,肯定會用馬鞭把卡拉卡城堡愚蠢的領主雷納德抽打至死。
她同情地注視著那張麵具,想要看到那張平靜的麵具之下的,他的神情。是何等的憤怒,能夠令一向平和、寬容、慈憫、大度的博杜安四世,不顧自己的身體,親手懲罰一個原本的重臣?那些人無視他的苦心,愚蠢地想要挑起戰爭,破壞這得來不易的和平,甚至無視他們尊崇的國王那已如風中之燭的病弱之軀……他下手的時候,胸中究竟是懷著怎樣的情緒?他的心靈得有多疼痛?
紅藥想說些什麼,但她又覺得怎樣的語言都無法傳遞她此刻想要表達的感覺。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從自己的袖筒裡取出一個刺繡精美的香囊來,用手提著那香囊上麵的絲線,讓那個香囊恰好墜在他眼前輕輕擺蕩,香囊下擺的絲絛似有若無地拂在他的麵具上。
博杜安四世微微吃了一驚。
那個香囊似是用絲綢製成的,樣式他從未見過。她看出了他隱隱的吃驚,笑了笑,替他把那個香囊的封口解開,給他看裡麵裝得滿滿的茉莉乾花。原來是那個香囊在散發出隱隱約約的香氣。
她說:“放在你枕頭下麵可好?東方的人,都認為這個能安神醒腦。”
他眨了眨眼表示同意,於是她的手微微向上一甩,瞬間將那個香囊連同上麵綴著的絲絛都握在掌心,再輕輕探入他頭下枕著的柔軟枕頭之下,把那個香囊放好。
這個俯身的動作令她有那麼一瞬無限接近他的麵容。國王想,即使隔著一層銀質麵具,他幾乎也能夠感受得到她溫暖的呼吸。她鼻端的吐息輕輕拂在他唯一露出麵具之外的雙眼上,使得他突如其來地一陣戰栗。
這陣戰栗仿佛突然令他清醒了許多。他睜大了雙眼,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接近的臉。他感覺這樣注視著她的時候,已經糾纏了他好幾天的高燒又回來折磨他了,他被那超乎身體忍耐度之上的高熱折磨得一陣熱一陣冷。就連方才的那陣戰栗,他也分不清楚是由於高熱帶來的寒顫,還是一些彆的什麼。
他想要對她說些什麼。但他張口的那一瞬間,就仿佛有一隻大手扼住了他的喉間,扼得他幾乎要呼吸不暢,喉嚨裡仿佛填塞了滿滿的沙礫,磨著四周的肌肉,很快就潰爛了,令他隻能發出重濁的一聲沙啞的呻/吟。
他看見她那雙如深潭的黑眸裡立即出現了一抹惶恐與緊張,有那麼短短一霎,她似乎是下意識地想要俯近他的麵孔與身體,查看他到底是怎麼了。
他閉上眼睛,半是逃避,半是抗拒似的把臉轉向了一邊。
既然他已經得了這個不能好的病,那就讓他獨自爛掉吧。他不能想像,一片開滿純淨清麗的茉莉花,花瓣和枝葉上掛著清晨的晶瑩露珠的美麗綠洲上,會突然出現腐壞的傷痕和斑點,翻出內裡已經潰爛了的血肉,分外猙獰。
他低聲說:“你走吧。”
他聽到自己的腦後,她發出低低的一聲抽息,似乎某種忍淚的歎息。他有那麼一瞬簡直要痛恨起自己語氣和措辭的生硬,畢竟他身邊的是東方的公主,他怎能如此無禮?
他似乎猶豫了很久,而她沒有再給他補救的機會。他聽到她衣袂的簌簌響動,似是向自己施了一禮;然後,她輕聲說:“陛下請休息吧,我改日再來。”
他沒應聲。
而她好像也並未期待他有什麼回應。說完,她細碎的腳步聲由近及遠,很快消失在門外。這間寬大的臥室裡,重又剩下了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