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我的願望,……(2 / 2)

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了一幕情景。

那天,當他屬意的繼承人巴裡安謝絕了他的提議之後,他和泰比利亞斯都十分驚詫。他沒有想到巴裡安竟然是這樣一個正直得有些迂腐的人,正直到拿他以前教過自己的話來堵他的嘴。巴裡安的良知在大局麵前居然占了上風,他說他不能因為自己要繼位而殺掉蓋伊和他的那些追隨者。人,行事時不可不問一己之良知。

他想,這大概就是巴裡安的信仰吧。儘管他十分失望,他覺得他能夠為耶路撒冷作出的最好的安排被破壞掉了,然而他仍然願意尊重巴裡安的信仰。尊重他人的信仰,這才是他想要建立的聖城的精神。

所以他並沒有再強迫巴裡安接受這個安排,讓他就這樣離開了。當巴裡安退下之後,他信任的導師,一生忠直,永遠沉穩、鎮靜如山的泰比利亞斯,竟然惱怒得猛然從座位上站立起來,像頭年邁卻仍未完全失去力量的野獸一般,在他的起居室裡兜著圈子。

他本人就那樣鎮定地坐在王位上,看著自己的導師,以充滿力量的步伐繞著走不出去的迷宮,發泄自己心頭無處可去的憤怒與擔憂。

他忽然發現泰比利亞斯原來走路也略略有一點跛。這個發現不知為何讓他心裡湧上了一層悲涼,想著:當真正忠實於這個國家、這片土地的信仰的人都老去,死去以後,他視若生命的王國和信仰,又能夠安心托付給什麼人呢。大概,無論他再如何計劃,如何籌措,這仍是一道無解的難題;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的,大概隻有上帝吧。

他長長籲出一口氣,不再想下去。

他曾經被巴裡安的拒絕弄得有一點惱怒,感覺自己作為王的尊嚴受到了挑戰。然而看著泰比利亞斯的模樣,他那微薄的一點怒氣不知不覺無影無蹤了。他向後靠在椅子裡,不知為何有一點點想笑。

他想,有時候他很不能明白,為什麼他不能信任的那些人都要來恭維他,討好他,想從他這裡得到更多的利益;而他信任的人都要把他的願望放在一邊不肯遵從。這樣真的讓人很傷腦筋。

巴裡安是這樣。他明明和王姐西比拉之間存在著某種情愫。即使未曾公開,年輕的國王仍然可以敏銳地體察到他們之間的那種情感上的連係。他原本隻是沒有想到,既然如此,就這樣接受了他的提議,不是很好麼。然而巴裡安比他想像的更具有騎士精神。在他心裡,義理是高於他對西比拉公主的愛情,或對博杜安四世的忠誠的。義理淩駕於一切之上。他可以為此作出巨大的犧牲。即使維護義理的代價是令人傷心。

他本想叫住巴裡安,詢問他是否在他心目中,那些和蓋伊一樣躁動、好戰、極端、愚蠢的騎士們的性命,比聖城及其百姓的安危還要重要。然而他終究沒有問出來。因為他知道,有些事情不到最後一刻,你永遠不會知道答案。

正在他思考的時候,泰比利亞斯突然停下了腳步,纏繞著手串的那隻手似乎撚了撚,然後猛然回頭,眼裡放出一線亮光。

“陛下,還有一個辦法。”

博杜安四世似乎有點吃驚。都到了這樣的地步,他們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解決辦法麼。

泰比利亞斯幾步邁到博杜安四世的座前來,俯下身語調急切地說道:“……茉莉公主!”

博杜安四世愈發吃驚。他沒有想到在這種時候,泰比利亞斯想到茉莉能有什麼用。

泰比利亞斯語調急促地說:“她是東方的公主,她的國家擁有世上最繁華的城鎮與最強大的力量……即使如她所說那般為北方蠻族擊敗而丟失了大片領土,她的國家的實力仍十倍於撒拉丁的大軍!……”

博杜安四世詫異地望著他一直十分信任並倚重的導師,慢慢地在麵具下笑起來,淡淡問道:“那又如何?難道向他們借兵嗎。在東方人的心目裡,這裡從來都不是值得拚死流血維護的聖城。他們的信仰,與此地毫無連係。”

泰比利亞斯湊近他的麵龐,壓低聲音一字一句地問道:“……假如製造一個連係呢?”

博杜安四世陡然一驚,抬起疲憊的眼睛盯著他的導師。

泰比利亞斯目光炯炯,隻說了一個詞:“聯姻。”

博杜安四世愣了片刻,想著王姐西比拉是必須擺脫那個將把聖城帶向死亡的瘋狂蓋伊的,那麼難道她不嫁給巴裡安,就要嫁到遙遠的東方去嗎。

不過這種想法隻在他腦海裡閃現了一瞬。當他的視線接觸到麵前泰比利亞斯炯炯的目光,仿佛突然有一道尖銳的閃電,劈開他因為疲憊不堪而已經變得有絲遲緩而混沌的腦子。

在那一瞬,他說不清自己心裡究竟有什麼感想。

他隻是笑著攤開了手,平靜地說道:“那樣神父豈不是很忙?受洗、婚禮、臨終懺悔……都要他一個人來主持完成,太勉強了些吧。”

泰比利亞斯立刻意會到了他的真正意思,臉上現出些羞愧的神情,卻仍不肯輕易放棄,執著地想再最後一次嘗試說服他。

“陛下,我確信茉莉公主將理解我們的苦衷。公主殿下對信諾的忠誠,與她高貴的身份一樣令人尊敬。她高貴的靈魂,完全適合成為聖城的王後。她必定會體會陛下對國家的忠誠和對子民的悲憫——”

博杜安四世突然覺得再也無法忍受。他唰地一下扯掉了自己牢牢戴在左手上的布套。然後他把自己潰爛的手背和殘斷的手指平攤在自己的導師麵前。作為國王的象征之一的巨大紅寶石戒指,在他已經爛掉一半的無名指上發著寂寂的光。他的左手上,唯有小指是沒有爛掉指節的,然而即使如此,看上去的情形也並不比其它四指好上多少。手背和手指上的皮膚有許多處已然翻起了猙獰的血肉,其它的皮膚上透著一股死寂一般的青黑色。

然後,他以一種微帶嘲諷的語氣笑著問道:“你是說,要一國的年輕的公主握著這樣的一隻手,在主的麵前宣誓愛情和忠誠,守著一位行將就木的丈夫,等上那麼短短的幾個月,然後再做個一無所有的寡婦,替我留下的這團混亂陪葬?”

泰比利亞斯似乎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氣驚住,一時間沒有說話。

然而這短短的一瞬靜寂也足夠令他意識到自己短暫的失態。他迅速戴回了那隻布手套,重新遮掩住那隻已經潰爛得不成樣子的左手,平靜地說道:“你確定這種聯姻,不會被東方的君主看作是一種侮辱?……這對今日的耶路撒冷來說並沒有好處。”

潔白的細麻布製成的連指手套在他手背上緩緩滑過,奇異地,在他那隻已經久無感覺的潰爛的手背上帶起了一絲摩擦過的細微痛楚。室內燭光搖曳,他戴上手套的左手緩緩從空中落下,搭在座椅的扶手上,殘存的指尖正好壓在他腰間係著的那個茉莉花香囊上。

那一瞬間不知為何,他的心頭湧上了一層深重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