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上去是那麼驚愕。這句話裡的某個字眼似乎在一瞬間刺痛了她的神經。她咬著下唇,臉色泛白,整張臉都緊繃成一種不自然的線條,唇角倔強地緊抿著,俯下來的瘦弱脊背似乎都要向前憤怒地弓起來,像一隻被主人遺棄了的小獸。
她似乎有很多很多話想要說,然而她終究又竭力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突然伸出手去,覆蓋在他那隻露在被子之外的左手上,說:“陛下,您的願望,是維護耶路撒冷的和平麼?”
他先是被她的魯莽的舉動和直白的問題驚了一跳。然後,他下意識地深深望進她幽黑的眸中,那雙眼眸裡帶著一絲他從不曾在她眼睛裡看見過的異樣的情緒,仿佛無底的黑洞,像要把一切都吸進去一樣。
好笑的是他們從來不曾在言語上溝通完全無礙過。他們見得最多的時候是吃藥,收碗,退下。她所表達的意思永遠是拿生硬的詞彙和文法的堆積,他們之間雖有交談,但從沒有一個人一口氣說過長達五分鐘或以上的句子。他怕自己說的太艱深,她聽不懂;她怕自己說的太混亂,他聽不懂。
可是很奇妙地,好像語言上的交流障礙,無法阻止他們彼此明白對方的意思。
正如現在。
他知道麵前這頭明白自己即將失去庇護,因而被激怒至極,傷心至極的小獸,真正想要做的是什麼事。
她想要不惜一切代價,去維護他的夢想麼?可是,她憑什麼要這樣做?他憑什麼要求她這樣做?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最後,他說:“……我的願望,是你回到你應當好好生活的地方。”
紅藥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一時間驚怔,愣愣地望著他麵容上罩著的那張永遠那麼平靜的麵具,以及他麵具之下同樣平靜的眼眸。
她費力地咽下喉間梗塞著的那個硬塊,強大的悲痛如同無情的巨掌攫住她的心臟,將她的胸口一瞬間掏空。
強烈的想要哭泣的衝動撞擊著她的胸口,她不得不費儘了全身的力氣才能勉強抑止下那一波波悲痛的衝擊。儘管是這樣地傷痛,心口好像空了,隻留下一個猙獰的巨大傷口在往外滴滴答答地流下鮮血,然而她終究是成功壓抑了自己洶湧的悲傷。
隻是當她恢複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先前伸出去覆蓋在他手背上的那隻手,不知何時已經五指蜷曲了起來,將他那隻戴著手套的手握住。
她似乎有一瞬的驚訝,望著那兩隻交握的手,他戴著的手套並不很厚,她掌心與指腹下碰觸到的似乎是光禿禿的半截手指與坑坑窪窪的手掌一樣的觸感。
意識到她的注目,他的那隻手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想要抽出來,然而卻又好像是連那樣的氣力都已經消失了。他靜靜躺著,像是要麵對一場突如其來的苦刑或宣判。他並不怕痛,然而這種事態不在自己預期之中的迷茫感攫住了他的意識,令他感到緊張且有些局促。
然後他聽到她輕而柔和的聲音,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似的。
“陛下,當一個國王向旁人提出他的願望,那麼怎樣的反應才算是合禮且得體的呢?”
他一愣,粗嗄地笑了兩聲,想要打破彌漫在他們之間的這種太過奇異而令人心驚的空氣。因此他用一種近乎玩笑似的語氣,低聲說道:“……騎士可以吻國王的手背,宣示自己的效忠。如果是女士的話……”
他的話被她的動作無聲地打斷。她低頭,辮梢披散下來,碎發覆蓋了他的手臂。然後他潰爛殘斷的手背透過麻布手套的層層包裹,仍然能夠感受到極輕微的一點碰觸,伴隨著微熱的吐息,淡淡地吹拂在他手背上。他真正地愣住了。
她很快就抬起頭來,唇色潤澤,雙目明亮,那雙眸子似乎像是浸在一層清水裡一樣,瞳仁漆黑,有隱隱的小小光芒在她瞳仁深處跳動。
她慢慢地說:“……如您所願,陛下。”
他太吃驚了,吃驚得似乎停頓了漫長的一輩子,才發得出聲音來。
他本來想玩笑似的說:你是東方的公主,可並不是聖城的騎士。他還想嚴肅地說:你不用做這種事情,我也知道——可是千言萬語,最後他全部都咽了回去,隻是含混地說:“哦。”
他覺得似乎有一隊全副戎裝的騎兵和步兵在他身邊來來去去,人聲鼎沸,馬蹄的的,掀起很大的噪聲和灰塵,令他短短一段時間內心跳過速,肺部憋悶,呼吸困難。他奇怪未經他的許可,怎麼會突然有這麼多人馬在他臥室裡踢踢踏踏,破壞他想要的安靜。然而令他更加奇怪的是,當他費力地睜大了雙眼,看清了她近在咫尺的麵容和其上的表情之時,他卻倏然覺得先前那些令他煩躁不安的噪聲在一霎那間全部消失。仿佛這世界此刻隻留下了一雙眼睛,一雙漆黑如墨,內裡跳動著幾點星芒的眼睛。
他簡單的回答仿佛有點傷了她的心,她眨了眨眼睛,靜靜注視著他,那眼神似乎要穿透那層覆蓋在他臉上的銀質麵具,刺破他已然衰朽殘敗的血肉,一直看到他深藏的內心。
他被那種目光看得無所遁形,有點內疚而赧然了,左思右想了片刻,覺得自己還是應該解釋一下的好,於是低聲說:“……你知道的,你是東方的公主,我沒有資格命令你……”
他覺得這句話其實並不真確,而且說出去未必能夠表達他真正的意思,然而他確是沒有資格再說更多的了,他想。
她聞言,眼裡那點奇特的光芒閃了閃,變成一點深切的悲傷。不過她把那絲情緒掩飾得很好,輕聲說:“我以為,聖經裡說過,‘但命令的總歸就是愛,這愛是從清潔的心,和無虧的良心,無偽的信心,生出來的’……”
她停住了。她覺得她不必再說下去。因為她確信他已經意會到了她要表達的意思。他似乎微微瑟縮了一下,他那隻戴著布手套的手,在她掌心下輕微地發抖。
博杜安四世覺得他的肺部已經像是個爛掉的風箱,隨時都有甩手不乾的可能。他覺得憋悶,努力了許久,才長長從胸腔裡吐出一口氣來。她先前複述的那句引自聖經的話猶如一簇小火苗,重新在他身上引燃了高熱和乾渴。他仿佛仰臥在沙漠上,已經被熾烈的太陽炙烤了許久,四周隻有乾燥粗糲的沙塵,以及呼呼的風聲。
他重重地呼吸了幾次,確信自己終於能夠把氣息調得勻稱一些。然後,他閉了閉眼睛,心裡想著,自己能夠怎麼回應這樣一句話呢。
到了這種時候,還能夠有什麼樣的回應呢。
他微微帶了一絲苦澀地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