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西比拉公主 [2] 如你所願……(1 / 2)

就連撒拉丁也不由得對我弟弟的現況產生了一絲惻隱之心似的,他微微壓低了一點聲音,說道:“我會派禦醫去探望閣下。”

沒關係,我想。沒關係,派誰來都行。隻要能趕快讓我弟弟回來就行。他需要的是躺下來好好休息。這種場麵再多持續幾分鐘,看上去都好像能立即要了他的命。

不過我弟弟還是要堅持著把這場戲演完。撒拉丁既然已經作出了友善的表示,這種來自敵方的好意儘管如同包裹了蜂蜜的毒/藥,總好過他率軍直接殺入卡拉卡堡,把雷納德揪出來丟在地上,讓阿拉伯的騎兵將其踩踏至死。

我弟弟低聲說了一句阿拉伯語的問候語,作為今天這場艱難交涉的結束語。這無疑又給撒拉丁多找回了一些麵子,他朗聲回了一句阿拉伯語的問候,撥轉座下那匹黑色駿馬的馬頭,回頭向自己的阿拉伯大軍陣中馳去。

我到那時才真正感覺一陣放鬆。

撒拉丁大軍退去,卡拉卡城堡之圍已解。

我的弟弟,你又挽救了這危如累卵的王國一次。

可是我到那時候才真正明白,你的每一次拯救,每一次出手,都是用燃燒自己的血肉和生命作為代價的。

那一次以後,他最後的生命力仿佛已經燃儘了。他再也起不來床了。

我唯一的希望,若叫彆人知道了,大概要笑我的寄托太渺茫而可笑吧。

可是我知道。不要問我為什麼。也許是作為女人的直覺指引了我吧,我隱約能夠明白,弟弟在麵具之後又恢複了他長時間的沉默。也許是因為他的生命將儘,也許是因為他還在等。

有一個人還沒有回來。

我收回思緒,這才發現茉莉公主居然一直站在那裡,即使我走近了,她也沒有出聲,甚至連姿態都沒有動過一動。

我原先覺得她不像個公主。她終日謹慎而沉默,在這陌生的異國宮廷裡規行矩步,絲毫不敢出錯,年紀輕輕倒像是已經受了一輩子的苦楚似的。可是我現在才發現,她那低眉順目的神情之下其實蘊藏著那樣一種沉靜堅韌的性格,讓人沒來由地覺得安心且溫暖。

也許這也是為什麼弟弟到了最後一刻會說那樣的話吧。

我和她一道望著窗外繁忙明亮的中庭,問道:“公主在看什麼?”

她在回答之前沉默了一霎。

“我在想,是不是陛下所有的東西,都這樣就消失了。”

我有點意外,想了一想才明白她話語中未竟的含義。我說道:“當然不是。”

我想我並不擅長主動跟彆人交談。一般都是彆人有求於我。所以他們會臉上掛起討好的微笑,用甜蜜或者謙恭的,乞求的語氣,陪著小心對我說話。我不用擔心話題會中斷,場麵會冷場。那些人自然會在我覺得無聊之前找出源源不斷的新話題。

可是茉莉公主顯然不是這種人。她聽到了我的話,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視線始終停留在樓下人來人往的中庭,甚至沒有費心回頭看我一眼。

很奇怪,在這一刻,我忽然有點能夠體會到她的內心在想些什麼。甚至她此刻的沉默都在我預期之中。於是我無所謂地笑了笑,說道:“泰比利亞斯早上去拜見過公主了吧。”

茉莉公主似乎毫不意外我為什麼會對宮中發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她輕輕一頷首,當作肯定的回答。

我在想,不知道她和我弟弟見麵的時候都在聊些什麼。我弟弟顯然也不是一個健談的人。更重要的是,他還不是一個輕易能夠把自己真正所想的表達出來的人。這樣的兩個人之間,最後卻竟然能夠建立起某種奇妙的聯係。且把其他的所有人都摒除在外。

我說:“他想必已經轉達了我弟弟的話。雖然我想那句話更像是我弟弟說給自己聽的。”

這句話終於成功震裂了茉莉公主臉上那層沉默而平靜的表情。她的身軀微微一震,然後我看到她的長睫上迅速地凝聚了晶亮的水珠,顫顫危危掛在那裡,隻是強忍著不讓它們掉下來。

她低聲說道:“……是的。”

看著她的模樣,不知為何我的心也跟著一道痛起來。我想那都是因為同樣一個原因,同樣一個人。

就是此刻安靜地躺在耶路撒冷大教堂的聖壇上,等著我去與他最後告彆的,我的弟弟。

我至少還有走上去摸摸他的身體,摸摸他的臉,單獨對他說再見的機會。而她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了。這座宮殿雖然華美而宏大,長廊曲折幽深,但是它的主人已經離去。不但這座宮殿,也許還有這座聖城,都將失去了靈魂。

我不由自主心軟了下來,說道:“我會尊重我弟弟的願望。”

我想她跟我一樣記起了弟弟臨終前的那一天,在國王的臥室門外,我們之間的對話。我想我不需要說得更多。

果然,我看到茉莉公主終於抬起頭來直視著我。那雙漆黑的眼眸裡漾著明亮的水光,溢滿了深重的痛苦。我這才發現她臉上未乾的水痕。

我突然很想知道我的弟弟最後都跟她說了些什麼。可是我也明白我的弟弟是怎樣一個人。在他自己已經麵臨人生的最後時刻的時候,他是絕對不肯將一個這樣年輕的姑娘往後的一生,都變成自己無形的陪葬品的。

雖然現在看上去,他說什麼其實都已經無所謂了。

我想,我的弟弟雖然這樣高尚,這樣慈憫,這樣不肯讓彆人為了自己犧牲一丁點……然而他在生命的儘頭,終究是做錯了一件事。

在他請求我把茉莉公主叫來見他的一瞬間,他就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