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碧以為喬茉還要繼續長篇大論下去,沒想到喬茉隻是笑了笑,放下衣襟,淡淡說道:“我這不是還活著麼。活著就有希望。有希望就不害怕。”
曾碧從來沒有聽過自己的小表妹說出過這麼富有哲理的話。上一次她聽到表妹說過類似的似是而非的人生道理時,是姨媽偷偷打電話召喚她去開導剛剛失戀的表妹。那個時候,表妹情真意切地歎了一口氣,呆呆地說:“三條腿的□□難找,兩條腿的好男人比三條腿的□□還稀有啊。”
可是一個聲音打斷了曾碧的回憶。
那個聲音很陌生,說著一口標準的美語。曾碧毫不意外地看到一向厭惡英文這項科目的喬茉立即皺起了眉頭。
“說得很好。《聖經》裡曾經說過,‘你因有希望,就必穩固;也必四圍巡查,安然歇臥。你躺臥無人驚嚇,且有許多人向你求恩惠。’所以,希望是一切的根本。”
曾碧和喬茉同時回頭,看見一個身材清瘦而高大的男人站在她們身後,正微微低頭,臉上帶著一絲安靜的淺笑。
那人有著一頭金棕色的短發,皮膚很白皙,鼻子高挺,穿著簡單的襯衫和長褲,襯衫的袖子利落地挽到手肘上方,笑意怡然。他看上去雖然年輕,但整個人卻給人一種令人鎮定且安心,似乎可以放心依靠的感覺,那種成熟度卻又仿佛是遠高於實際年齡之上了。
曾碧忍不住脫口低低說了一句:“這難道就是所謂的親和力麼……”
而喬茉脫口低聲說出來的,卻是:“一開口就拽聖經,難不成是傳教士?!”
喬茉的質疑也並不是毫無根據。這座小島上,教會背景的慈善機構和神職人員來的次數也不算少,而且有些建築、家具和機器就是教會捐贈的。往遠了說,這座小島最早被征用為麻風防治病院,就是民國時期的一個美國傳教牧師籌建的。所以,在這座島上看到對聖經倒背如流的外國人,一下會聯想到傳教士或者教會神職人員什麼的,一點都不奇怪。
曾碧畢竟見多識廣一些,眼神往那男子的領口一掃,便低聲說道:“你看他沒穿那種教士的黑白高領,最多隻是個比較虔誠的老外吧……”
喬茉的表情仍然沒有好到哪裡去。
“聖經神馬的最討厭了……我最討厭自己一竅不通而彆人顯然很精通的東西了……”
曾碧哭笑不得。
兩個人正嘁嘁喳喳在議論的工夫,原本不應該在今日登島的麻風康複病院院長飛奔而來。
一陣嘰裡咕嚕亂紛紛的介紹之後,雙方互相明白了對方的身份,也彼此客氣地致意。
原來那氣度從容的男人,居然也算是誌願者。隻不過,據說他是什麼國際麻風協會的誌願工作人員,派到中國來短期交流的。而有鑒於麻風病曆史上與基督教及天主教之間糾纏不清源遠流長的關係,麻風防治協會總是會和天主教區或者愛國會之類的團體合作舉辦一些活動,譬如募捐,義演,宣傳防治麻風病,關注麻風病人群體的福祉等等。
所以七拐八彎之後,他就跟隨麻風防治協會和天主教愛國會等等團體的一些人一起登島了。大約也是來關心麻風病人,調研國內麻風現狀等等的吧。
偏僻的小小海島上已經很久沒有一次來過這麼多人了。曾碧也覺得有些興奮,正在采寫的報導裡假如加上這些內容,想必材料會更加豐富且有說服力吧。
由於有了國際麻風協會等等團體的介入,這座小小的海島上外國人的數量達到了空前的高度。因為事先並沒有通知,所以配備的翻譯奇缺。那些外國工作人員還總是喜歡和麻風康複者以及一線醫護工作人員作一對一的交流,所以跟來島上的兩個翻譯每天簡直要跑斷腿,說斷氣。
在這種情況下,喬茉被抓了壯丁。
是曾碧出賣了她——喬茉的英文一直都很好,在人手短缺的情況下,院長毫不猶豫地就把喬茉指定給了那天已經認識的那個在喬茉看來滿口聖經和哲理的年輕男人做翻譯。
喬茉一開始並不情願。她更想直接陪著那些老人們慢慢聊天,聽他們回憶很多很多年以前自己的故事,怎樣生活得好好的,怎樣突然有一天就得了麻風,怎樣被送到這個島上,怎樣好了以後家人也不再歡迎他們,怎樣留了下來——
不過她很快發現,那個名叫愛德華的外國男人,做的事情似乎和她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