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伯仍繼續在說:“那個時候我才十三歲……我傻啊……不知道清仔是已經得了麻風的。那天放學放得晚了,他說要用自行車帶我回家,反正也是順路,我就同意了……我想清仔也不是故意的,他在家裡已經沒有人跟他玩了,他隻是想對我好一點,這樣我還可以跟他玩……”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眼神在喬茉和愛德華身上停頓了一霎,仿佛在細意辨認他們倆是否認真在聽。
喬茉已經被這個故事的開頭震撼得手足冰冷了。愛講笑的全伯在生命的儘頭,竟然給他們要講的,是自己如何得了麻風的故事?!全伯枯瘦的麵孔和空洞的眼神都在她眼前,有如一柄冰冷的鈍刀,似要慢慢鋸開她的血肉和心神。
她明白,全伯不說出這整個故事,心頭累積了一輩子的氣恨就不能紓解。他就不能夠安心。可是聽這個故事的人,尤其是心懷同情和善意的人,又如何自處?
全伯依舊絮絮地說著:“……可是後來我摔倒了,也感覺不到疼,膝蓋和小腿血糊糊的,還咧著嘴笑,怕媽媽罵我……大夫說我得了麻風,媽媽看我的那個眼神啊,我到現在還記得……她打了一個小包袱,給我擱在地上,離我遠遠地站著,哭著衝我喊:你趕緊走,趕緊給我離開家裡,走得遠遠的,你不走,要是留下來禍害了其他人,我就殺了你——”
全伯的語氣僵硬而呆板,卻讓喬茉全身都冰冷了。全伯的語調缺乏高低起伏,言語裡卻帶著那樣一種深刻的沉痛,在喬茉的眼裡逼出了淚光。
全伯還繼續在死板板地說著:“我就要死了。我已經是個廢人了。這一輩子,得了這個該死的病,除了失去一條腿和一隻腳,什麼也沒有得到過,什麼也沒有做過……就這麼死了……媽媽不要我,就是她現在還肯要我,我也沒地方去找她了……我也沒其他親人了,就是有,他們也是躲我都來不及,哪裡還會想到我的死活呢……也不怪人家不想著我,我這一輩子,沒給家裡出過力,倒連累他們被人指指戳戳……我不怪他們,我就是覺得,活著也是沒有指望,死了就更沒指望了……就是死了,也隻是個孤魂野鬼!……”
喬茉想哭。不管什麼臨終關懷應當遵守的原則,她很想為麵前這個老人放聲大哭一次。然而在她有所動作之前,愛德華已經輕輕歎了一口氣,走上前去,給那個嗚咽的老人一個擁抱。
他毫不猶豫地擁抱住那具殘缺的身軀——全伯曾經做過好幾次不同的截肢手術,少了好幾個手指、一條腿和另外的那隻腳,以前好的時候也隻能坐在輪椅上,身軀佝僂著,用枯瘦的手臂和殘缺不全的手掌推動那輛老舊不堪的輪椅。而且,他已經臥病一段時日,自然談不上洗澡,更談不上每天換衣服——
而衣著整潔,皮膚白皙的愛德華,就那樣雙臂輕輕環繞過全伯的肩頭,安撫似地拍撫著老人的後背。他臉上的神情沉靜而慈憫,看不到高高在上施恩似的同情或可憐,隻有一種如朋友般平等的對待——他拍著全伯後背的動作和表情,不像是在安慰一位臨終的麻風病人,而是像在安慰一位有什麼不如意事而痛苦的老朋友。
渾濁的眼淚沿著老人臉上縱橫交錯的深刻紋路流了下來。他哭得像個孩子,抽泣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喬茉聽見愛德華還在全伯耳邊緩聲說著什麼,聲調平靜而徐緩,仿佛帶有某種魔力一般。他低垂著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一圈淡淡的陰影。這一切都仿佛有某種奇特的安撫人心的作用。
出於對自己翻譯身份的忠誠,她湊上前去,想要替全伯翻譯一下他說的話。她想,假如全伯能夠聽懂的話,也許會感覺更安慰呢。
然而當她聽清楚了那一段話的時候,她真真正正地愣住了。
她敢發誓那是一段《聖經》裡的話。並且她竟然能夠毫無滯礙地將全文順暢翻譯下來,一個字都不出錯。可是她是從什麼地方得知的這一段話的呢。為什麼這段話仿佛鐫刻在她最深的靈魂裡一般,使得她根本不需要細聽,不需要回味,也知道他想要說的全部是什麼呢。
“你能查出神的深奧麼?你能查出全能者的極限麼?他的智慧如天之高,你還能作什麼?深於陰間,你還能知道什麼?你若將心安正,伸開雙手向他禱告;你手裡若有罪孽,就當遠遠地除掉,也不容不義住在你帳棚之中;那時,你必仰起臉來,毫無瑕疵;你也必堅固,無所懼怕。你必忘記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逝的水一樣。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雖有黑暗,仍像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