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幾乎是在產生疑問的一瞬間就立即反應過來他是在說什麼。
他在回答她前幾天向他提出的問題?一個無禮的,關於彆人隱私的莫名其妙的問題?
看喬茉並不說話,愛德華隻好說得更明白一些。
“我小的時候,曾經在院子裡撿到過一隻小鳥。然後我就收養了它。隻可惜……後來我生了一場重病,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暇照顧它。等我康複的時候,我父母很遺憾地告訴我,它已經死了……”
喬茉心裡一驚,飛快地脫口而出:“……生病?你生了什麼重病?!”
這個問題顯然比前一個還要孟浪。奇異的是,他並沒有任何生氣的意思。
他微微低下了頭,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麼。不過是藥物過敏得比較嚴重,引發了心肌炎而已。”
喬茉的心裡先是一緊,繼而一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鬆了一口氣。可更加莫名其妙的是,她居然下意識地就接了兩句話。
“我很抱歉……那個時候,你一定很傷心。我真希望那個時候有人曾經好好安慰你,分享你的悲傷,一直對你好……”
他稀奇地抬起頭,一雙眼眸看上去格外明亮。他看上去像是要對她說些什麼似的,最後那雙深瞳洶湧地明滅了一下,他斂下眼眉,輕聲說道:“沒關係,那些都過去了。”
這句話不知為何讓她心裡微微一動。
她原來以為他會說“啊,那些,不算什麼”。他好像一貫不都是這樣嗎?對於自己麵臨的困難輕描淡寫,好像毫不在意自己會受多少苦。可是,她的理智裡又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跳出來對她說:你不是沒有見過他麵臨困難的樣子嗎?你不過剛剛才認識他幾天,在這座與世隔絕的小小海島上,他就是這裡難得一見的貴客,他獲得的都是最多的善意和最好的對待。你又怎麼會知道他曾經受過多少苦,他曾經如何苛待過自己?……
這種想法令她一時間有些混亂而迷茫。她想她一定是因為嚴重缺乏睡眠而產生了幻覺。在幻覺裡,她居然覺得他們曾經無限接近,曾經彼此了解,曾經心靈相通,然而卻終於錯過。
就在這短暫出現的靜默中,那個大十字架的倒影被陽光投在地上,恰好映在他們兩人之間,影子被拖得很長。略帶鹹味的風從海上吹來,拂過他們兩人的麵容,仿佛這樣麵對麵地站著,彼此之間卻已經隔了一生的時光。
他深深地直視著她的眼睛,又輕聲地重複了一遍自己剛才的話。
“沒關係,那些都過去了。”
喬茉說不清楚自己為何會產生這樣的衝動。她在那一瞬間,在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眸靜靜凝視著她的時候,會突然想要衝上前去攔腰抱住他。今天的陽光這樣好,他的頭發柔軟而微卷,他的眼神柔和而平靜,他的麵容鮮活而生動。
愛德華也在注視著喬茉。這一刻微妙的氣氛令他覺得稍稍有些迷茫且無所適從。任誰都不能否認他們之間存在著的巨大差異,可隻有他心裡最清楚,在某些奇異的時刻,唯有她的那雙漆黑的明眸,可以穿透那看似漫長遙遠不可飛渡的關山迢迢,一直看到他最深的心底去。
尤其是,每次當他這樣注視著她的時候,他的潛意識裡仿佛就會油然產生某種孤懸了千百年的惆悵,仿佛他們已經認識了很久很久,仿佛在他們度儘的年歲中終於錯過。
一種帶著深深遺憾的歎息湧上他心頭,幾乎要衝破他胸口。
這樣想著想著,他似乎不自覺地想要向著她伸出手去,不知道是想安慰地拍一拍她的手背,還是想要做得更多。他仿佛也確實這樣做了,一邊伸出手去,一邊正要說些什麼——
坡下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是曾碧。隻是她此刻的聲音有絲尖厲,有絲倉皇,還帶了一絲哭腔。
“茉茉!原來你們在這裡!不好了,全伯他……”
在聽到坡下傳來曾碧的聲音的那一瞬間,愛德華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就立即回過了神。他有點驚訝地發覺自己本以為已經向她伸出去的右手,隻不過離開了自己身體幾吋而已。他順勢收回那隻手,不知為何覺得有些狼狽而氣惱,就好像當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偶爾想要瞞過他人的眼睛,聽信一些自己的情緒,做些任性的事情,然而卻被彆人敏銳地抓到以後,他會有的反應。
他想,他已經夠老了,不再適合有自己的情緒了。尤其是在這座偏僻的海島上。他來這裡隻是為了忠實於自己能夠奉獻一生的事業和理想。這座海島上充滿著無情的病痛所帶來的種種悲劇,這裡的人在平順的人生中突如其來地被麻風殘忍擊倒,即使僥幸生還,也是肢體殘缺,心靈重創,人生荒涼。
現在,還有生離死彆。
喬茉已經轉向他,還不用她翻譯什麼,他已經能夠從她發紅的眼眶裡看出曾碧帶來的必定隻是噩耗。
全伯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