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須聽從你的信仰。沒有信仰的話,你就聽從你的心靈吧。那比簡單地順服王的命令更重要。一個國王或許可以命令你,但決不能改變你。這才是真正的信仰。】
【即使隻留下我自己一人,我也不會改變自己的意誌。】
【我仿佛可以看到一片開滿茉莉花,飄著暗香的綠洲,早上的空氣裡充滿了清新的露水氣息。】
【令你這樣悲傷,我很抱歉。】
【不,我沒有資格命令你。我早已喪失了這種資格,我很遺憾……我但願我能。但我想,你我都清楚,我將不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喬茉蹙著眉,右手也不知不覺抬起來緊緊按住了一跳一跳的眉心。那些似曾相識的言語在她心底翻起了滔天巨浪,仿佛永不休止的追問,擁有著無比強大的力量,推動著她一點一滴向一個已然忘卻了許久的真相慢慢前進,直到最後有一句話從她休眠了太久的潛意識最深處破空而出,劈開那層始終纏繞在她腦海裡的霧靄,在她的眼中不由自主迫出了淚水。
【……我的願望,是你回到你應當好好生活的地方。】
喬茉倏然抬起頭來緊緊盯著麵前的愛德華,目光驚疑不定。
“……是你?”
她隻是沒頭沒腦地向他丟出這麼短短一個問題,他卻麵露悲憫而柔和的神情,定定注視著她的雙眼,仿佛要一直看到她的靈魂最深處去。然後,他說:“是的。”
隨著他低柔但堅定的答案出口,她早已含在眼中的淚水如同潰堤一般奔湧而出,潸然而下。
“對不起,我……我都忘記了……你……你怎麼會……”喬茉手忙腳亂地想要抹去臉上愈來愈多的眼淚,卻又有太多話想要說,反而一時間說得語無倫次。
愛德華卻依然安靜地微笑著,他身後的天際已經逐漸變成了魚肚白。
快要天亮了。
他看起來似乎並沒有立即解釋一切的意思,而是緩緩伸出右手,略微猶豫了一下,碰到了她的臉頰,以大拇指的指腹為她拭去一顆淚珠。
他輕聲說道:“我以前其實一直想知道,撫摸你的麵容,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喬茉微微愣住,張開了嘴,一時間竟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似乎也並不等待著她的回答,繼續溫柔地說下去。
“我其實很想同意泰比利亞斯的提議。你不知道他的突發奇想,對我而言其實是多麼甜美而巨大的誘惑……就仿佛是自己痛苦了一生才終於從神那裡獲得的最甘美的獎賞,我想假如我真的能夠同意的話,自己將會是多麼開心。我好像已經一輩子都沒有這麼開心過了……可是我不敢想。這太瘋狂了,太瘋狂了……”
喬茉怔怔地望著他。仿佛突然間意會到了他在說的是什麼事情,她驟然傾身向前,臉上砰然綻放出混合了極度心痛與歡欣的溫柔光芒。她低聲說道:“我以為你不願意……以為你並沒有……”
愛德華突然低低笑起來。他淡藍的眼眸變柔和,先前的那一絲惆悵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沒有再說話,駐留在她臉頰上的那隻手卻緩緩向後繞過她的頭,經過她的耳朵,最後按在她後腦上,微微用力,把她的臉推向自己的麵前。
他也微微傾身向前,額頭與她的相碰。他閉上眼睛,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我說過的,我但願我能有這種資格命令你。因為……”
因為聖經裡曾經說過,她也曾經說過——【但命令的總歸就是愛,這愛是從清潔的心,和無虧的良心,無偽的信心,生出來的。】
喬茉也學著他閉上了雙眼。他溫暖的鼻息輕輕吹拂在她麵容上。他的手掌按在她腦後,五指修長而整潔,意外地有力。
喬茉不由自主無聲地微微笑起來。
她喃喃地說:“你為什麼會……喜歡我呢?真誠地願意對你好的人,應該也有很多……”
愛德華微微一怔。
他自始至終都活在層層疊疊的繃帶、頭巾和長袍下,麵容隱藏在一張又一張冰冷的麵具後,與他所統治的帝國一起病篤而朽敗。她卻年輕而美好,注視著他的時候,眼眸裡的光芒寧靜而明亮,能夠熨帖溫暖他人的心靈。
當你生活在漫無邊際的黑暗裡,忽然知道靠近一個人就能得到溫暖和平靜,很難不生出這樣的渴望,想要接近,想要把握,想要永遠留存。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
“聖城裡充斥了各種各樣的人。有人為了野心而冒險,有人為了利益而冒險,有人為了義理而冒險,有人為了信仰而冒險……”他感歎似的說道,逐漸加重了語氣。
“但終我這一生,隻遇見過一個人,是願意為了我這個人而冒險。”他睜開眼睛,定定地凝視著她,說:“那就是你。”
喬茉的心臟忽然砰咚一聲,大力地跳動了一下。
她不知為何鼻端酸澀而想要微笑,聳了聳肩膀,假裝玩笑似的說道:“你錯了。我和那些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愛德華愣了一下,他那雙寧靜的淡藍眼眸裡浮現一抹迷惑的神色,仿佛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自我否定。
喬茉吸吸鼻子,向他眨了眨眼睛。
“我也是為了信仰而冒險的。你說過,讓我聽從我的信仰,聽從自己的一顆心……”
愛德華凝視著喬茉,唇角慢慢向上彎起,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他忽然轉向一旁,望著波光粼粼的海麵。遠方的地平線上隱隱透出耀眼的光輝,天空被日出前的朝霞映襯得清亮明淨。
他說:“你看見了嗎?這就是朝景。”
“朝景”二字,他用的是中文。雖然略帶一點口音,但也算是說得字正腔圓,顯然已經反複練習過多次了。
喬茉有些訝然。但她很快就意會過來。她帶著一點微微的感歎,將手伸向他的左手,輕輕握起來,指腹在他的手背上緩緩滑過,感受著自己指尖傳來的觸感。他的肌膚溫熱,雖然經過南方幾個月的烈陽濕熱氣候考驗,他的膚色依然白皙。
她想起記憶裡那雙一層層纏著白布,還戴著手套的手。那隻曾經戴著連指手套的手此刻就握在她掌心。即使到了一生的儘頭,冒了自己所不敢想像的險,徒勞而愚勇地努力著,可是她卻連碰觸他身軀的一個機會都沒能真正得到。他們都跋涉在人生的沙漠裡,頭頂是毫不留情的熾烈陽光,吸取了他們所有能夠流出的眼淚,將他們所有的生命力都一道燃燒淨儘。而他們所求的不過是一片開著茉莉花的綠洲,早上的空氣裡充滿了清新的露水氣息。然而這樣的綠洲,似乎近在眼前,可是追尋起來卻遠在天邊,還要跨越了幾個世紀,穿過無數未可知的命運,才終於得到。
喬茉的視線漸漸模糊了,她握緊他那隻手,輕聲說道:“How beautiful and how pleasant in delights you are, O my Lord! ”
愛德華微微一震,隨即緩下了麵容,目光柔和,笑意溫暖。
他緩緩靠近她的臉,在距離她雙唇極近的地方又停下,低低說道:“我一生都不會忘記——How beautiful and how pleasant in delights you are, O love!”
喬茉忍不住破涕為笑。但是她的笑聲隻發出了短短一瞬,就很快消失在他們兩人相觸的唇間。
他的嘴唇溫暖而柔軟,他的氣息熱熱地吹拂在她麵容上。他先是試探性地碰觸,然而很快就忘卻了自己身在何處。他的手臂環繞過她的肩,他的擁抱堅定而有力。她的心跳得很快,她的掌心覆蓋在他的背後,微一遲疑,將雙臂環繞過去,用儘氣力緊緊抱住他。
這個擁抱與這個吻,都讓她覺得那麼溫暖與安心。早上的潮汐一波一波卷擁上來,帶著溫潤的水汽,在他們腳下的石階邊緣拍打起一朵一朵小小的浪花,如同他們夢裡,那一片開滿茉莉花的綠洲,寄托著所有不敢企望的美好。
而在他們身旁,無限延伸出去的海麵儘頭,一輪初升的朝陽砰然跳出地平線,綻放出明亮耀目的光芒。
在崎嶇的路上,無需多言,你已知你應無所畏懼,因為這世上總有那麼一個人,待你以衷,待你以誠,愛你逾恒,勝過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