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杜安四世感到自己渾身一陣熱一陣冷。
這種高燒之中的症狀已經困擾他有幾天了,比前幾日更糟的是,他現在還渾身沒有什麼力氣。
他竭力在枕上轉動頭部,直到他看見了臥室的那一扇緊閉的窗戶。
窗外好像是一片漆黑。
他並不知道時間的流逝,在這種時刻,他仿佛也不再在乎時間的流逝有何意義。臥室裡終日垂著重重疊疊的帳幔,點燃著幾乎終夜不息的蠟燭。這讓他失去了對時間的正確判斷。
但當泰比利亞斯走進來的時候,他確定了現在應當是晚飯後的時間。
老師依舊緊蹙著眉心,或許還因為他的病情加重而有一些心緒不寧,因為他在老師的衣袖上看到了潮濕的一片深色痕跡,或許是把酒打翻在袖子上了。
真難得見到一向端肅嚴謹的老師這樣的失態。
博杜安四世很奇怪事到如今,自己居然還有一點調侃的心情。
或許是因為,他什麼也不怕了,也沒什麼好再失去的了。
他握於掌中的,絕大多數如同流沙,如時光,如生命,如親情,甚至如同這國度一般,終究已經從他的指縫間漏走。
但他有一樣東西依然握於掌心。他知道那是他到了一生的終結,也絕不會棄他而去的。
泰比利亞斯也注意到了他那隻不自然地蜷縮起五指握拳的右手。
他實在也沒有辦法不去注意到。因為他的學生那隻右手緊握成拳,就放在自己因為久病消瘦而塌陷的腹部位置,在被子的外麵,實在是太明顯了,讓他幾乎是一進來就看到了。
泰比利亞斯的目光不由得隨著那隻右拳凝定了一霎,這才開口:“……陛下,請問那是什麼?”
他有些老眼昏花了,但還不至於看不清楚,在他學生的指縫之間,一段顏色亮麗的料子漏出來。
那麵料看著有些厚度,不太像是手帕——而且,他的學生應該也用不到手帕。
也不像是麵紗或圍巾。
泰比利亞斯不由自主地站在床邊,緊盯著那一小截料子,思考了半天。
最終為他解惑的,還是他的學生。
博杜安四世在麵具下輕輕地笑起來。
他放在腹部上的那隻右拳輕輕翻轉,手背向下。爾後,他向著自己的老師展開了那隻手。
一隻非常具有東方特色的香囊,就這麼展露在泰比利亞斯的眼前。
而且,他甚至還聞到了一股幽幽的茉莉香氣。
泰比利亞斯那一瞬間好像並沒有產生任何的驚訝。他隻是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睛。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的學生依然不肯鬆口。
即使要帶著那位公主所贈的禮物去死,他也不願意讓她成為他的王後。
西比拉公主殿下美則美矣,但她的弟弟一旦永久地閉上眼睛,她與她的幼子便會被放在火上煎烤!
蓋伊蠢蠢欲動,他手下的那些好戰之徒蠢蠢欲動。而唯一能夠與他們匹敵的巴裡安,卻如同一個聖人那般,主動推辭了王冠、權杖、爵位、甚至是愛情……一切的安排!
可是事到如今,他再進諫,已經遲了。
在進來之前,他與醫士深談過許久。
他的學生,可能連布置儀式、完成婚禮所需的時間,都已經沒有了。
如今唯一的可能,是立刻把神父與穿上婚服的茉莉公主,都立刻召到國王的床邊來,然後希望國王能夠乖乖地配合大家,宣誓會永遠珍愛公主、做公主忠誠的丈夫——儘管那“永遠”或許隻剩下了幾個小時的長度。
或許是他的眼神太直勾勾了一些,透露出了某種他的打算,他的學生忽然向著他投過來警惕的一眼。
“老師,”他說,一字一字地吐出,說得很慢。
“你,答應過我……不再……為難……茉莉公主的。”
泰比利亞斯:“……”
他無言地將視線從那隻香囊之上,轉移到了國王的臉上。
他依然隻能看到一張永恒沉靜的麵具。但那雙眼睛,卻綻放著某種類似執拗的光芒。
泰比利亞斯忽然感到一陣愴然。
那種愴然幾乎像是從身體的最深處生發出來的一樣,瞬間就在他的軀殼內部爆炸開來,炸碎了他名為理智的東西,但卻催生出一種近似於愛憐和縱容的、想要滿足他此刻一切願望的衝動。
他微微頷首,問道:“陛下,你還有什麼想要的?”
他想起陛下也曾經是個非常可愛的幼童,有著大大的眼睛與圓圓的臉,但卻又有著一副與這種天真純澈的外形不相符的敏捷身姿。
他想起陛下九歲的時候,就能拿著小木劍,在比試中擊敗比他年齡還大一些的侍童。
然而也就是在那一天,陛下的手臂被擊中而受傷了,血淋淋的,他看到之後,都險些驚叫出來。可是有著一張圓圓臉兒的陛下——哦,那個時候還不是陛下,而是王太子——卻仿若渾然未覺似的,仰著臉,帶著一絲擔憂地衝他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你瞧,我沒事的,老師……”他還試圖安撫泰比利亞斯。
可是,時光飛逝。到了如今,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沒事”了。
可是,他了解國王。他了解自己的學生。他知道博杜安四世,依然還是那個會在最痛苦的時候,對自己說“我沒事的”的、圓圓臉兒的孩童。
他的無憂無慮的童年時代,仿佛從那一天起便已經結束了。
現在,泰比利亞斯想要給他一些屬於那個九歲孩童的縱容。
他應當是隨心所欲的,受到聖十字架的祝福,能夠得到這世上一切他想要的東西,配得上所有的幸福。
然而他的學生就那麼沉默著。
那隻香囊的麵料裡或許在紡織的時候就織進去了一些金絲,如今那上麵在室內燈火的映照下,偶爾會有一些角度,泛出耀眼的光芒。
東方來的一切,都如同這隻香囊一般,精美、貴重、神秘,含著令人入迷的香氣,讓人想要永久地擁有。
他忽然想要啟口,告訴他的學生,他那天的提議也並非完全出於為國考慮的公心。
他知道年輕的國王有一個心上人。他也知道那個人是誰。
他想要在生命的最後,成全他的學生。
他直直地盯著那張麵具之後,年輕的國王唯一露出來的雙眼,誠懇地、緩慢地說道:
“陛下,我隻是想讓您如願以償。”
年輕的國王似乎顯得有點詫異。他虛虛眯了一下眼睛,代表著他的疑問。
泰比利亞斯殷切地說道:“不是為了這個國家的安排或前途……是為了您自己。”
年輕的國王似乎沒有聽懂,眨動了兩下雙眼。
泰比利亞斯一咬牙,說道:“我想要滿足您為自己而生出的唯一願望……”
“……這才是那天我提議您應當迎娶茉莉公主的原因。”
他的話剛一說出口,他就看到年輕的國王在麵具之後猛然睜大雙眼。
他注意到耶路撒冷王甚至在那一瞬間下意識地攥緊了手指。於是那隻香囊就又被他緊緊握在了掌心。
可是年輕的國王沒有立刻回答他。
他隻是在輕微地發著抖。
不知為何,雖然年輕的國王的雙眼依然睜得大大的,但是泰比利亞斯感覺那雙美麗的藍眼睛都有一瞬顯得黯淡了,藍色的眼眸淡了下去,近乎透明。
泰比利亞斯忽然有一點心慌,立刻伸手抓住了國王的那隻放於身側的左手。
於是他也感受到了國王身上傳來的一陣陣顫抖。
好在那陣顫抖沒過多時就漸漸平息了下來。國王也恢複了之前那種永恒的沉靜目光,回視著他。
國王說:“不可。”
泰比利亞斯聽到一聲長長的歎息。
他需要花了一點時間,才發現那聲歎息原來是自己發出來的。
他於是隻能喚了一聲:“……陛下。”
可是這簡單的一個詞仿佛就已經耗儘了國王全部的體力。他重新合上雙眼。
泰比利亞斯卻注意到,仿佛有一顆水珠,在國王的眼角凝結出來。
合著雙眼的年輕國王再度重申了一遍他的決心。
“……我不能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