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根默不作聲。沃斯塔格似乎也對此無話可說。範達爾那張一貫憐香惜玉的大眾情人臉上也很難得地出現了一點感歎的意味。托爾的表情更加苦惱了;他仿佛把他那個完全沒有做好準備卻即將升格為人父的弟弟所表現出來的那些偏頗的認知和行為,都當作了自己的責任,因而感到更加傷腦筋且滿懷歉意似的,低下了頭,匆匆說了一句“那麼我再去彆的地方找找他!”,就跑掉了。
洛基不動聲色地揮退了這些顯然是來給他解說背景多過關心產婦的人們。他開始感到一陣恍惚,周圍所發生的一切都毫不真切,朦朦朧朧地仿佛就像是在夢裡;但任憑他再如何掙紮,這個夢仍然牢牢控製了他身處的世界不曾褪去。
他走到一個完全被陰影遮蔽的走廊轉角處,解除了身上的幻術,又變回了自己的本來模樣。但是他卻沒有立刻走出去,趕到自己的寢殿去關心那位正在經曆痛苦且漫長的生產過程的妻子——那個經曆了無數艱困、憤怒、傷痛和誤解,才最終和他走到一起的女人。
他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記憶中的細節如同一個個從大海深處冒上水麵的小水泡一樣,孤立地紛紛冒出來,在他意識裡破碎,發出啵啵的響聲;每一個細小的聲響之後都帶來一點並不能算是多麼愉悅的記憶。
比如她逐漸變得臃腫的身體,她遲鈍的動作,捧著滾圓的肚子,鴨子一樣走路的方式。比如她開始整日嗜睡,蘋果一般細膩紅潤的雙頰上長出了褐色的斑點,沒有餘力再來關心他每天做了什麼說了什麼,遭遇到什麼,在想些什麼。
她所發出的幻境之力在衰減,到最後的幾星期幾乎是完全都發不出來了,醫女們說這也不算什麼異常,生產之後就能恢複的;在那一刻,他忽然記起了他們曾經在中庭看過的那本中庭人臆造出來的北歐神話,在那本書裡,那些螻蟻曾經給他強加了兩個妻子,其中之一是個女巨人,名叫安格爾波達,而安格爾波達就是在生產之後死去的。誠然,根據書裡的記載,那主要是因為光明之神巴德爾追殺她的關係;但安格爾波達在生產時陷入了極度虛弱,喪失能力自保的狀態,不也是導致她喪命的原因之一嗎。
這種聯想讓他更加茫然且惱怒了。
完全記不起來剛剛得知這一消息的時候自己作何反應。但能夠確定的是,除了異乎尋常的驚異——一定類似於在阿斯嘉德最深處的武器庫裡,剛剛得知自己的身世時那樣——之外,不太可能會有其它感想吧。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假如今天將要升格為人父的是托爾,表現得一定會比自己好看得多。
托爾那個單細胞的傻瓜,會吃驚地笑著,然後一臉蠢相地說“好好好”,開始猜測這個小孩子會長得像誰,繼承父母雙方誰的能力,將來會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有著什麼樣的性格和愛好,會變成怎樣一個人的吧。
說不定他還會提前想好將來要帶這個小孩子去乾什麼。洛基帶著一點惡意地想,也許托爾可以抓著自己兒子的手,帶他去看武器庫裡的冬棺和宇宙魔方。假如托爾也有兩個兒子的話,那家夥最好放聰明一點,不要對兩個兒子同時說“你們都有成為王的資格”。
而現在呢,現在托爾還是單身狗,而他這個莫名其妙就恢複了地位和身份的弟弟,卻要倒黴地被迫去接受那完全茫然、混亂、未可知悉的一切了。
麵前似乎卷過一陣風,然後他剛剛想到的那個金發肌肉男——他的哥哥托爾,就喘著粗氣出現在他麵前了。
托爾劈手就來抓他——這個魯莽的動作似乎已經多年沒有見過了——托爾顯然是已經焦急得快要失去了冷靜的理智。
“你、你為什麼會躲、躲在這裡……你、你快跟我走!”他哥哥喘得像個老舊的風箱。
洛基微微一揚眉。
“瞧瞧,”他用一種圓滑的口吻說道,“你這麼著急是做什麼呢,哥哥?”
托爾並未察覺到他弟弟語氣裡含著的惡意。他漲紅著臉,因為跑了很多地方而顯得體力下降,額頭上全是亮閃閃的汗珠,沾濕了那頭刺眼的金發。他好不容易才喘勻了氣息,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知道你……呃,不太能接受這個事實,但是……小孩子是不等人的,他現在就要降生,你……你最好在那之前給我做好準備!”
他的弟弟無辜而惡意地蹙起了眉,一臉迷惑似的問道:“……為什麼?”
托爾簡直要被他弟弟氣斷了腸子。
“……對你的妻子和孩子公平一點吧!洛基!”他氣吞山河地大吼道,上來就揪住他弟弟的一隻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我知道你的計劃裡沒有這個小baby,可是……小baby又沒有錯!他們又小又弱,沒有選擇自己的出生和家庭的資格,隻是無助又孤單地躺在那裡,身不由己……他們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全部取決於你怎樣決定,你怎樣照顧他們,怎樣指引他們,怎樣教導他們……”
他的弟弟起初隻是沉默地跟著他快速地走著。聽到這樣的話,他弟弟突然腳下一頓。托爾不得不回過頭去看他,帶著一臉的“天啊在這種時刻你到底還打算出什麼幺蛾子”的頭痛表情。
可是他在他弟弟臉上看到了一片空白。他弟弟嘴角有一抹譏誚的笑意,目光平靜裡帶著一絲尖銳。
“這些話,”他弟弟點著頭說道,“真夠感人的……真應該讓偉大的眾神之父也來聽一聽。也許,他就會對當初的我更加厚道一點也說不定。”
托爾一怔,第一個反應就是四下張望。好在剛剛似乎還在這裡的奧丁現在已經走開了。走廊上人來人往,可沒有人敢於停下來偷聽阿斯嘉德王子們的爭執。
他當然知道父親和弟弟當初在武器庫裡發生過關於弟弟的真實身世的爭執。可沒人知道那爭執的具體內容是什麼。弟弟絕口不提,父親也諱莫如深……僅僅隻是在不得不告知他真相,以指派他去中庭把他在那裡肆意妄為的弟弟捉拿回神域之前,才簡單地告訴了他,他的弟弟實際上是霜巨人的首領勞菲之子,當初在與霜巨人的戰爭結束後,父親跨過滿地的屍體,走進霜巨人的宮殿,卻發現在空蕩蕩的大殿一角,有個霜巨人的小嬰兒被遺棄在那裡,聲嘶力竭地嚎啕哭泣。於是父親動了惻隱之心,把他帶了回來,充作自己的兒子撫養長大;這個小嬰兒,就是他的弟弟,洛基。
但今天他才第一次清晰地知道他弟弟對於這段身世的感想——雖然他早就清楚弟弟對於自己養子的身份懷有怨恨的心情,但他現在終於明白,這段身世對於他弟弟而言影響有多麼的巨大而深刻。
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但卻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能夠說些什麼呢?作為眾神之父與神後愛重的長子,他從來都是在眾所矚目的幸福環境中長大的。父親的教導和看重,母親的溫柔與愛護,甚至弟弟的跟隨與崇拜……在他看來都是極為自然,與生俱來理應得到的事情。他從來都是那麼強壯,健康,陽光,開朗,受人敬佩,是雷神之錘所選定的唯一主人;大家都稱讚他,仰慕他,信賴他,追隨他,甚至他當初受罰被打落中庭,也是因為他太過於一帆風順的成長道路所帶來的盲目自大與魯莽。他完全不可能體會得到弟弟的痛苦,完全不可能感受得到弟弟壓根不知道如何當,也壓根不想當一個合格父親的心情——對於他來說,父親威嚴沉穩,強大可靠,是他人生的目標,也是值得他尊敬與維護的神王。但是對於弟弟來說,父親翻臉無情,高高在上,嚴苛而冷酷,是粉碎他整個世界,切斷他與神域第一家庭之間最後一點連係與溫情的惡人。
假如他未來會有自己的孩子,那麼他可以學著父親當初對待他、教導他、扶持他、鼓勵他的方式,來養育自己的孩子。可是他的弟弟呢?他的弟弟即將成為一個父親,那麼他弟弟又該從誰那裡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好父親呢?
當然,父親也並不是全然沒有對弟弟好過。可最後他們兩人決裂的結果,否定了曾經有過的一切美好。即使父親也曾經在弟弟身上花過心思,好好的教導過他、關心過他,現在在他弟弟眼裡,那一切也僅僅隻是虛偽的謊言而已。
看著他躊躇不前的愚蠢模樣,他的弟弟卻突然卷起嘴唇,冷笑了起來。
“你想對我說什麼?是說……奧丁也曾經對我好過?讓我去學習那些他對我好的地方?還是想說,每個人生來就會做個好父親?……哦,托爾,你不會這麼天真吧?想想奧丁,想想……勞菲!我所看到的都是一些怎樣的樣板,就不用再跟你多說了吧?!”
啊對了,勞菲。還有霜巨人的首領,最後被洛基的計謀所殺死的勞菲。那是洛基的親生父親。
托爾後知後覺地想道。
不知道勞菲當初是否知道了洛基是他的兒子這一事實。不過以勞菲的性格而言,即使知道了這件事,他也隻是會假惺惺地以此拉攏洛基,試圖說服洛基跟他達成更多的合作,顛覆神域,殺掉神王吧。
托爾呆呆地站在走廊上。日影西斜,一道橙紅的晚霞所反射出來的餘光透過長廊上的高窗,斜斜投在他們兄弟倆麵前的地麵上。
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他知道的是,假如他弟弟所喜歡的那個姑娘都無法說服他弟弟的話,那麼這個世界上很可能不會有人能讓他弟弟改變主意了。
身著整齊製服的醫女們依舊在他弟弟的寢殿裡出出進進,在長廊上奔忙著。托爾望著遠處那兩道緊閉著、又不時被醫女們推開的雕花大門,第一次感到了徹底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