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這個時候,他才開始想,是不是她本來就是個敏銳的人,隻是從前為了照顧他的心情,從來沒有在他麵前流露過她有多麼了解他,了解到可以預料他下一步的計劃——這簡直如同一種全盤把自己的內心曝露於外的公開處刑,他一瞬間就感到自己的脊背上機伶伶爬過了一陣寒顫,冷汗悄悄地滲了出來。
理智尖叫著讓他立刻否認這一點,然而他卻仿佛咽喉處被一塊巨石堵住了一樣,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他感覺有那麼幾分鐘的時間,自己的身軀僵硬得如同一截木頭。唯一還在運作的感官,大概是她的臉熨帖著的那一側肩頭——因為很快地,他就感到有某種溫熱的液體,沿著亞麻衣料的紋理,滲透了他今晚穿著的室內便裝肩頭上的小小一片地方。
當他意識到那是什麼液體的時候,他的脊背下意識地一僵——這種全然不在他計劃之內的笨拙反應,令他感到了一陣狼狽不堪。
那是,從那個妞兒靠在他肩上的臉上,從她的眼眶中滑落下來的水滴。
他想著,或許下一秒鐘她就要明明白白地拒絕他了,就像其他那些人一樣。即使他坐上了阿斯嘉德的王座,握住永恒之槍,成為了名正言順的攝政,掌握了阿斯嘉德的至高權力,結局還是一樣的——在他光輝俊美的身軀裡,蘊藏著的卻是敏感、脆弱、尖刻、易碎的,如同毫無安全感的孩子一樣,用充滿不信任的眼光注視這世間的靈魂;是被父親、兄長和阿斯嘉德的子民反複懷疑和遺棄所傷害的小王子,是他墜下彩虹橋、在深淵中翻滾掙紮而留下的一段殘軀。
到了最後,他以為自己已經抓住了最重要的東西,最輝煌的權力,最崇高的位置——
可是,當這樣的深夜裡,回想起那本舊詩集裡的詩篇時,他卻忽然有種錯覺,仿佛他仍是徘徊在阿斯嘉德偏僻的荒野上的那個少年,偶然在一棵蘋果樹下發現了一個比他還要可悲一千一萬倍的小可憐,然後——
他喃喃地說道:“……我不知道,你在田野中穿行時低聲吟唱的我的那支歌,是否終於使你厭倦了?”
他念出了那詩篇中的結語。他情知這是自己應做的最好的反應。放下身段,放柔聲音,露出失落的神色,表現出自己的脆弱與孤立無助——然後,她就會來投奔他,支持他,安慰他;從前都是這樣的。每一次都是這樣。
他勉強壓抑著內心的焦躁不安,靜靜等著。他知道她一直都是個感情用事的家夥,他隻能期盼這一次她也能感情用事一些。
然後,他聽到了她的聲音。
“……但是,我仍然願意被你們利用。”
他的內心忽然升騰起一陣狂喜。
是嗎。即使形諸於口的話語已經真實到這麼猙獰的地步了,她還是會心甘情願地被他利用,是嗎。
但是,緊接著她就用一種同樣平靜得可怕的聲音,繼續說道:
“……可是,這隻不過是一種自欺欺人罷了。”
洛基:!!!
他知道自己現在應該立刻就打斷她,因為她的話語裡所反映出來的內容十分危險。
他也的確這樣做了。
他扯起唇角,笑了一下。即使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也能夠感覺到那絲笑容有多麼虛偽;他隻能慶幸她此刻還將臉靠在他的肩上,看不到那個假笑。
“哦,約露汀,這並不能算是什麼‘利用’——我們隻是一起努力,去收取那些原本就應該屬於我們的東西而已……在阿斯嘉德,你我都是他們眼中的異類,假如我們不並肩站在一起的話,就會——”
可是,她再度打斷了他。她聽上去就好像對他的虛言粉飾一點兒都不在意了一樣。
“……其實,假如我沒有這樣非凡的能力的話,你們是不會在我身上費這些心思的,是嗎?”她直截了當地問道。
洛基:“……”
他覺得自己很難回答這個問題,也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似乎永遠沒有正確答案。
他的沉默並沒能阻止她繼續說出更加直白可怕的言語來。她就好像對一切都全然不在乎了那樣。
“曾經有一個人,將我從黑暗的深淵中挖出,帶我去往高揚的群星之中,與我並肩作戰,也與我一道逃亡……”
她的聲音回響在他耳畔,說話時呼出的、熱熱的氣息吹拂在他的肩上。那種虛幻的暖意幾乎有一種殘酷的溫柔感,一瞬間就讓他咬緊了牙關。
可是她沒有發現。或者說,她壓根沒有去關注他會有怎樣的反應。這完全是一種已經放棄了的人才會做出的事情,他惱怒地想。
而她那完全不討喜的語調和話語,仍然像是精密轉動的機械一般播放出接下來的內容,鑽入他的耳中。
“他嫌棄我但也喜愛我,厭煩我但也珍惜我,甚至……憎恨我但也想挽回我——”
洛基微微蜷了一下手指,感覺掌心癢癢的,像是有一道破壞魔法想要從那裡衝出來,啪地一聲打在寢殿裝潢華麗的牆壁上,把整座寢殿震塌一個角似的。
他覺得自己對於這種歌頌一般的描述全然不感興趣,甚至是厭惡的。因為那些事他仿佛做過,又仿佛不是他做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