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睡在那張榻上，他的個子有點高、而相對來說那張榻又有點短的關係，洛基這一晚上睡得並不算很好。

他覺得自己並不能陷入深沉的睡眠，仿佛總是在做夢，光怪陸離的夢；又仿佛陷溺在一個幻覺裡無法掙脫。

在那個噩夢裡，他仿佛看到自己正站在一艘飛船上。滅霸就在他麵前。那具巨大的身軀產生了壓倒一切的可怖氣勢，仿佛像要把擋在他麵前的一切都碾作齏粉。

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動。但是他仿佛整個人浮遊在一個巨大的氣泡裡那樣，他聽不到自己在說什麼。然後，滅霸扯了扯唇角，好像也回答了他什麼——他同樣什麼都聽不見——下一秒鐘，滅霸猛然收緊了那隻扼住他脖頸的手！

他感到一陣憋悶眩暈，眼前一黑。甚至來不及想些什麼或做些什麼，意識就陷入了一片虛無。

可是這並不是夢境的終點。下一刻他眼前一花，場景變了。

他所看到的，毫無疑問，是中庭的——確切地說，是紐約的——天際線。

一望無垠的藍天下，是紐約的高樓大廈。他仿佛浮遊在半空，一眼掃過去，就注意到其中一棟大樓的屋頂，仿佛有個人坐在那裡。

那個人坐在樓頂的邊緣，雙腿掛在樓外，雙手分彆在身體兩側撐住地麵，就那麼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姿態——好像也不是太介意自己會不會掉下去——坐在那裡。在她的手邊，放著一本書，書頁被風吹得嘩啦啦地翻動。

洛基認出了她。

那個人是約露汀。

他想要叫她一聲，但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和上一個噩夢裡的狀況完全相同，壓根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他就那麼浮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好像她也完全看不到他；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忽然雙手一撐地、雙腿一收，就那麼站了起來，仍然還是十分危險地站在樓頂的邊緣上。頂樓的狂風吹得她那一頭烏黑的長發在風中飛揚。

他看到她壓根沒有往下方看一眼，而是平視前方，緩緩地張開手臂——

雖然知道她也是神祇，從這麼高跳下去說不定也不會危及性命，可是他仍然在那一瞬間下意識地喊了一聲：“……不！”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來。當他嘴巴張開、作出那一聲“NO”的口型的一瞬間，他看到她如同一隻孤獨的鳥兒一般，雙臂展開，身體往前一傾，躍下高樓。

洛基：！！！

他急切地想要飛過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噩夢裡到底會不會飛——看看她到底怎麼樣了，可是他動彈不得。

他好像又被那個無形的巨大氣泡包裹住了一樣，不但沒有向下飛去，反而飄飄蕩蕩地，飄到了剛剛她跳下的樓頂上。

那裡現在空無一人，隻有那本書，風仍然嘩嘩地吹得書頁繼續翻動；最終，那陣風好像也慢慢地小了下來，書頁最後停在了某一頁上。

他低頭望去，就看到那一頁上印著的詩句。

【她是我的新娘，——她在我的屋中點亮了燈光。】

他猛地睜開眼睛，翻身坐起！

外麵似乎仍是深夜，房間裡卻燃著一盞小小的、燈光昏黃的燈。這讓他心中殘餘的驚恐與不安稍微平息了一些。他坐在那張狹小的睡榻上，劇烈地喘息著，聽著自己胸中的心臟砰砰砰地瘋狂跳動。

他還沒有喘勻氣息，就聽到旁邊響起了一個聲音。

“你怎麼了，洛基？”

他慢慢地轉過頭去。

他看到隔著一點距離的她，已經同樣翻身從那張他充滿紳士風度地讓給她睡的大床上坐了起來，甚至沒有披上外袍，幾步就跨到了長榻邊，毫不猶豫地側身坐在了他身旁空出來的小小地方；在屋內微弱暖黃的燈光下，她微微側著頭，充滿關切地注視著他。她臉上還帶著未褪儘的睡意，在他夢裡在風中飄飛的烏黑長發，現在柔順地垂落在她的肩上。

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是這麼接近，他甚至能夠看清楚她身上那件潔白睡衣的麵料上有幾條被揉皺的褶皺。昏黃的燈光為她的側顏鍍上了一層暖色的邊，襯得她的肌膚看上去柔滑光潔，像是溫暖柔軟的綢緞。

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想要狠狠地捏住並揉皺那樣的綢緞，讓那種綢緞上浮現粉紅的乃至於暗紅的痕跡和皺痕，就像是被劃壞的、被揉皺的、再也無法複原、被烙上痕跡的藝術品一樣，仿佛這樣才能夠放縱他心中最陰暗的惡意與破壞欲，消減他突起的忐忑與不安——

但是最後，他隻是哼了一聲，什麼都沒有說，翻身躺了下去，後背朝著她。

可是她沒有動，又用那種充滿了擔憂的聲調輕輕地喊了他一句：“……洛基？到底是怎麼了？”

他忽然覺得一陣煩躁。

難道這麼大的人做噩夢了還要一說再說嗎！還是說她覺得像他這種成年神祇做了噩夢也應該被摸摸頭頂、親親前額，接受一番溫言軟語的安撫？

他不耐煩地說道：“……沒事。睡覺。”

她沒有動，在原地呆了那麼一會兒。

他感到愈來愈煩躁了，又不想翻身坐起來查看她到底是怎麼回事——那樣的話隻會讓她更加得意，以為他有多麼在意她而已——於是又重重地哼了一聲，說道：“你再呆下去的話就會吵得我睡不著了！”

然後她就會來給他唱歌。他知道的。

他不知道她是何時在何處養成了這麼一種習慣，也很討厭這種隻有小孩子才能夠收到的對待——但是，在這樣一個做了噩夢、遲遲難以入睡的夜裡，或許旁邊有個人輕輕哼歌的聲音、有個人溫暖的體溫和氣息傳過來，會有助於他重新獲得良好的睡眠吧。

他想。

果然，片刻之後，他感到身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是她腳步輕輕地離開了長榻，回到那張大床上重新躺下的時候壓到被單、整理被子和睡衣時發出的細碎聲響；然後，她輕柔的、和緩的歌聲輕輕地揚了起來。

【Wake up, wake up, lazy bir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