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容有自信確保她無恙。
……若她當真身死呢?
那便死了罷。是她運氣不好,這亂世,時刻都在死人。
他若是有朝一日棄屍於荒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貪生,但並不畏死。
對於慕朝遊這個同路人,王道容沒有太大的感情。若這人死在半路,他也不覺有什麼遺憾悔恨的。
他自小就沒有什麼太過鮮明的情緒波動。行為處事,一言一行,從不因情而動,隻因勢利導。
此人救了自己,他於情於理合當報答,到時帶她南下建康,贈她千金,亦能成全他一樁知恩圖報的美談。
他年方弱冠,少有清名,屢征不仕,此番南下建康,一是伯父欲薦他入朝為官,二是為和顧氏女成親。
慕朝遊緊緊閉著嘴唇,她的思緒此刻非常混亂。
王道容的神情很恬淡,說話還是很溫和動聽,清泉漱流一般,似乎不以為恥。
他白衣如雪,容色鮮研明媚,坦然目注於她。
這讓慕朝遊一時有點兒拿不定主意了。
時移世易,想要在這個操蛋的時代生存下來,把人想得壞一點,謹慎一點,才是最理智的做法。
可她到底是出生在一個和平的環境下,沒有經曆過亂世的爾虞我詐,對於陰謀鬼蜮伎倆的了解從來都來自於小說和影視劇,理智歸理智,情感上她其實是不願意把人往太壞的方向去想的。
她的一直依賴著的同伴是一條毒蛇?這讓她如何自處?
當然,最重要的是,她眼下必須相信他。
除了他,還有誰能幫自己在這個亂世立足呢。
她還是有些鬱悶,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生硬地說:“郎君應該提前告知於我。”
王道容想了想,道:“是我欠了思慮。”
他坦然認錯的模樣,令慕朝遊心裡鬆了口氣。
這件事便被慕朝遊有意揭過不提按了下來。
王道容自然順水推舟,從善如流。
發生過這樣的事後,慕朝遊不該繼續在這個是非之地多加盤桓。
她開始和王道容南下。
這也是她必須要裝聾作啞的原因之一,沒有王道容為她指路,靠她自己一個人她活不到建康的。
隻是接下來的幾天裡,慕朝遊對他難免還是生出了點兒怨氣。
她不太再說話。她的話其實是很多的,尤其是穿越到了這個亂世,她必須要說很多話,來讓自己鎮定下來,同時儘量從王道容口中打探出更多的關於這個世界的信息出來。
王道容從不主動開口,他不問,隻答,知無不言言無不儘。他這樣的做法其實對慕朝遊十分友好,否則她實在沒辦法解釋她身上這些顯而易見的謎團。
經此一事之後,慕朝遊的話變得少了。
她嘴上沒說,但心裡總覺得王道容該和自己道個歉。
他好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因為生怨,慕朝遊的腳程加快了一些,王道容受了傷,走不快,隻能墜在她身後。
他也不以為意,一路擔風袖月,仿佛道旁的不是被拋荒的麥田,而是煙霞盛景,偶爾還停下腳步,摘幾根茅草在手上編著什麼,自得其樂。
她不在說話,他就不主動開口。
慕朝遊甚至懷疑,王道容從一開始就對她的話題不感興趣。
直到這日傍晚,他忽然將一隻草編的蚱蜢遞給她。
慕朝遊一愣,“給我的?”
少年輕聲: “女郎惱我。”
慕朝遊往那蚱蜢看了一眼,見它精細小巧,活靈活現,煞是可愛。她便有些猶豫。
“某如今身無長物,無他,僅博佳人一笑。”王道容又道。
……原來他這兩天一直在忙活這個。
她感到歉疚了。
特彆是在她看到王道容左腹那一抹洇紅時。
“你傷口又崩裂了?”
王道容寬慰她:“隻是行步稍急,無大礙。”
慕朝遊臉都臊紅了,她感到一陣強烈的坐立不安。
這幾天一直是靠王道容獵幾隻野鳥,或者指點她挖一些野菜、桑、槐、楮葉他們才能走到這裡。
他雖然利用她誘出那個胡人,但這也不能代表他對她懷有惡意。
她動了動唇瓣,她甚至感到自己的小氣陰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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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容隻是覺得,他有必要稍加和緩他與慕朝遊的關係。
她如今明顯對他生出了防備和戒心。若是往常,他並不會太在意,但流亡的道路太過寂寥苦悶,他需要一些事情來解悶。
看到他三言兩語下,眼前的女人麵紅耳赤,良心不安的模樣,王道容並沒感到激動或者歡欣,隻是司空見慣地了然。
他知道,從小到大,隻要他想要的東西,便沒有得不到的。
包括人心。
他知道如何學習,如何辯玄,如何沽名釣譽謀取聲名,當然也知道如何討人喜歡。
然後,一陣淡淡的厭煩又漫上他的心頭,並不針對慕朝遊,他隻是常常會感到無趣或者厭煩。
慕朝遊甚至還是個特例。
他從未見過像她這般天真的人,生與這顛沛流離的亂世,便是一些世家女也少有她這般天真。
像是從清水裡瀝過的石頭。
天真得……王道容稍微冒犯地想,近乎像那個在洛陽被毒殺的皇帝。
慕朝遊很快便又對他放下戒心,似乎是為了彌補她之前的小心眼,她開始加倍地對他關照。
王道容自然也投桃報李,路上對她多加指點。
“這是葛。”
“這是艾。”
“災年時百姓常以此果腹充饑。”
“葛?”慕朝遊蹲下來撥弄地上的草葉,“那個彼采葛兮的葛嗎?”
王道容頷首:“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他看著她,攏著袖口。
他疏淡的眼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這些時日的相處,讓他對她已生出淡淡的好奇。
他烏黑的發滑落下來,青青的眉,紅紅的唇。
比女子還豔冶美麗。
周泰之前便笑說過他字芳之,這個“芳”字取得好,他就像王家的芳草。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慕朝遊對上他漂亮的雙眼,臉上溫度有點兒燙,倉促地移開視線。
王道容一直沒移開他的目光。
他們在曠野中走了整整兩三日,白天互相照拂,說話逗趣,夜晚一起依偎取暖數著天上的星星。
王道容的存在讓慕朝遊慢慢地適應了穿越的恐懼與不安。他總是很溫和,很讓人安心,腳踏實地,穩重妥當,認得道邊所有不知名的野草野菜,和慕朝遊印象中是那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魏晉世家子弟很不一樣。
可惜好景不長,很快,她就見識到了這位世家子不靠譜的一麵。
一日午後,兩人終於在道路的儘頭看到一座破敗的小縣城,城裡人煙稀少。王道容找人換掉了他身上僅存的一枚玉佩。
那是一枚鳳紋玉佩,與他之前給慕朝遊的那隻龍紋的是一對。這一對玉佩做工極為考究,玉色溫潤,價值千金,王道容隻拿它換了一些錢財,糧食,一口鍋。他本來還想換一輛小車一匹小馬,趕路的時候多少方便一些,惜未曾如願以償。
這對玉佩其實本是他南下建康時,帶給顧家女,也正是他未來妻子的禮物。
他和顧妙妃隻在幼時見過幾次麵,聽王羨說他幼時與顧妙妃關係極好,兩個小孩子經常一起玩耍射箭習字。
但王道容卻全記不得了,他長大之後隨許衝四處雲遊,一年與顧妙妃見不得幾次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