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玉盞被最後一滴血裝滿。少年手持白帛替她輕柔的擦乾淨了腕上殘餘的血跡,又撒上一層細細的藥粉。做這些事時,王道容親力親為,未曾假於人手。
每次獻完血之後,慕朝遊都會覺得疲憊、寒冷。
王道容告訴她,那是因為獻血的時辰設在了在十五日夜半子時,陰氣最重的時候,唯有此時煉出的藥藥效最強。
她在此時受傷,陰氣易入體,更需要休息。
慕朝遊是覺得一個月獻一次血,她可能獻出了貧血。
王道容細細覷她的神色,見她興意闌珊,神情疲倦,便不再多打攪她,道了聲抱歉之後,吩咐小嬋等人上前伺候她就寢。
慕朝遊又冷又倦,在小嬋的幫助下,縮進厚厚的被褥中,上下眼皮掙紮了兩下之後,便沉重地黏在了一起。
迷迷糊糊間,仿佛感覺到少年靜靜地坐在在她身側,嗓音玉潤般琳琅,“容在這裡守著娘子,朝遊可安心入睡。”
她用儘最後的意誌力,睜開眼,看到王道容安靜地坐在榻上,低垂著眼睫,朦朧出一個柔和的剪影,烏發若青雲,衣袂曳地。
她鬆了口氣,四肢迅速放鬆下來。
按理來說,在王道容拿她當誘餌算計她那次,她就該對他報以戒心,又怎會付出真心?
可是她太害怕了,穿越到陌生的世界,她像是無根的浮萍,迷茫驚慌無措。
陽間,戰火連天。
陰間,鬼物橫行。
她的生命危在旦夕,她的血肉被覬覦。
她隻能像菟絲花一樣緊緊依附著王道容。
為了報答他,為了維持自己在他心中的好印象,為了能更好地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為了能博得他的歡心,她毫不猶豫地作出了舍血的決定。
王道容目光下落,見她的掌心緊緊握著他的手掌。
她的手指纖弱。
他神情不變地合攏指尖,像合攏一隻被雨淋濕的雛鳥,掌心也好像被活物的羽毛輕輕搔了一下。
曾經的患難與共,以及這一年半載的相處。
王道容很難述說他對慕朝遊的感情。
他其實並不討厭慕朝遊,甚至還有幾分喜歡,她像極了他幼時曾經拾得的一隻小雀。
他隱約記得那時他正在廊下念書,一隻小雀從樹上摔了下來,他拿布帛包著拾起它帶回了屋內。
那麼小的一團,皺巴巴的,羽毛還沒長齊,有點醜。
他拿了清水和小米喂它,用錦緞為它鋪設柔軟的鳥窩,那麼竭儘全力地照顧它,可惜小雀不吃也不喝,第二天太陽照在它業已冰冷僵硬的身軀上。
小小的王道容輕輕地撫摸過它的翅膀,當時他的心裡並沒有多麼難過的情緒,隻是覺得有些遺憾。
慕朝遊便有點兒像他養的這隻小雀。
沒有十分華麗的羽毛,脆弱得似乎稍微不注意便會失去性命。
她無父無母,無親無友,在這世界上她所能親近和依賴的人唯有自己。
因為生性淡漠,王道容從未想到過自己會和彆人建立如此奇妙的聯係。
一個由他完完全全掌控的生命。
來到建康之後,是他一手料理了她的衣食住行。
這感覺。王道容想。非常奇妙。
驀然間聽到慕朝遊含含糊糊的嗓音:“郎君?”
她還是有些不放心。
王道容略恢複了心神,垂睫說: “我在。”
清潤如泉的嗓音汩汩流過耳畔。
他其實並不擅長這般柔情蜜意的安慰。口頭上的承諾在他看來最是無用。但人們似乎天生喜歡花言巧語,海誓山盟。
“我在。”
“你會走嗎?”
王道容安靜了一瞬。
他內心雖覺這話有些小女兒情態,卻還是違心地開口說,“我會在此地陪著你。”
對於慕朝遊他頗有幾分耐心。這既是安撫,也是縱容。不僅僅是因為神仙血對他而言具有利用的價值。
許是因為曾共患難過,在他眼中,慕朝遊便是他所飼養的那隻雀兒。
有著古怪的、鮮亮的羽毛。
在最開始,王道容瞧出她的攀附之意,隻是彼時二人是相依偎著取暖,他亦隻將她視作萍水相逢。
逢場作戲,當不得真。
但這一年相處下來,如今的他卻不吝於將她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慕朝遊的心跳驟然失序,不自覺抿緊了唇瓣,將自己埋進被褥之中,心跳的節拍,如一朵花的開放。
她怕自己的心跳會暴露出一些端倪,又怕王道容看不出端倪。
每一次,她獻完血之後,他總會陪伴在她身側,一直到天明方才離開。
因為她一受傷,附近的陰氣為她的血氣所吸引,便顯而易見地躁動起來,它們從四麵八方彙聚,漸漸凝結成“活物”。
陰氣盤旋成鳥,停落在樹梢,睜著一雙雙赤紅的瞳仁,窺伺著屋裡美味的血肉,卻忌憚與那個少年道子的存在,不敢輕舉妄動。
慕朝遊迷迷糊糊間好像做了個夢,夢裡鬼物肆虐,血肉橫飛,王道容及時出現,催動令咒,馘滅千魔,塞滅萬鬼。
她一時之間,驚魂未定,心緒澎湃,脫口而出自己對他的心意。
等猝然回神,她愣在原地,一張臉紅得幾乎快要冒煙。她羞慚地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卻又壓抑不住內心的急切,仰頭想看清他的神情。
可夢裡的王道容卻堅決地拒絕了她。
和她的急切相比,他平靜地簡直像端坐在雲端的足不染塵的神仙,“抱歉。”
“我視娘子為知交。”王道容看起來有些不解。
仍舊淡而有風儀,心如冰雪,音如碎玉,“對娘子確無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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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朝遊從夢中驚醒。
醒來的時候,身邊已經沒了王道容的蹤跡。少年跪坐的方榻,隻殘餘一點膝痕,連餘溫也無,摸上去是冷的。
她招來小嬋問,“你家郎君呢?”
小嬋說:“顧娘子有些不好,夜半來了急信,郎君往顧家去了。”
慕朝遊擁著衾被坐在榻上,不覺發起呆來。
又是顧妙妃。
王道容其實很少在這座宅院裡多待,他白天要去官署。
南國為對付鬼物,專門設立了一個小小的官方部門——司靈監。
因為身懷靈力的人太少,官員加起來也不過十幾人,王道容因為是王氏子弟,又師從大名鼎鼎的許仙翁,一入職就成了監正。
他不在的時候,她就和小嬋一起一邊說話一邊等他回來。
好不容易將他盼來,還沒待多久,便說是顧家有消息,他又匆匆去了。
慕朝遊曾有無數次想跟王道容表明自己的心跡。但他性格冷清,未必對她有意。
她知道她與他之間或許相隔了很多很多東西,她已經厭倦了一遍遍的拉扯與猜心。
王道容夤夜而走,待到第二日天光破曉方才回來。他一走,慕朝遊就不曾再睡著了,隻靠著憑幾等待天亮。
等到天蒙蒙亮,才聽到前院傳來一陣動靜,她匆匆套上木屐追了出去,看到王道容站在門前,正在彎腰套馬。
雖然出生世家,但他做道士的那段時間自力更生慣了,做事素來不習慣他人伺候,舉凡能自己做的順手都做了。
王道容的眉目很平靜清爽,不像是一夜沒睡的模樣,他烏黑的發沾染了夜露,一副又要出遠門的模樣。
“王郎君?”慕朝遊深吸一口氣站得遠遠地喊他。
王道容聞聲抬起臉,見到是她,也沒驚訝,隻淡聲問:“如何起這麼早?”
說著又繼續套他那隻馬嚼子,“朝遊何不多歇息片刻?”
慕朝遊愣了一下:“我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