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想到什麼:“你要去哪裡?”她故作自然地問,心幾乎都快跳到了嗓子眼裡。
王道容站起身,也沒打算對慕朝遊遮掩:“定林寺。”
慕朝遊:“我能與你一起嗎?”
王道容靜靜地佇立在晨霧中,想了一想,忽而問:“娘子想與容同行?”
這話問得太直接了,慕朝遊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心裡也跟著咯噔了一聲。
王道容總是會這樣。
他性格清冷,待人接物維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感,偏偏有時候,會冷不丁地打破人與人之間的社交安全區。
如果不是他生性敏銳得令人發指。那麼簡直就是在揣著明白裝糊塗了。
慕朝遊被他這一句話攪得心亂如麻。一直以來,她都怕王道容猜出她的意思。
又怕他猜不出。
她掙紮了一秒,或許更短,飛快地下定了決心。
她雙眼直視著少年,鼓起勇氣說出了一句頗帶著些暗示意味的話:“我想與你一起。”
可王道容這個時候卻好像又沒意會到她的暗示。
隻微微頷首: “自無不可。”
定林寺位於建康城城北,馬車一路向北而行。
王道容安靜地坐在車廂內,白色的道袍垂落在地上,一雙白皙修長的手指擱在膝上。
他不說話的是安靜得恍若一尊雕像。
近乎死去。
連呼吸都是冷的。
他是個冷情冷性的性格,平日裡愛好不多,音樂、香道都算其中之一,很有世家子的風範。
雖師從仙翁許衝,但他素來是儒釋道三修的,平日裡既通禪也詣道,與定林寺的寺主人道蘭關係交好,一個月常常有幾日來到定林寺與他談說佛理。
道蘭生性謙和,慈心待物,苦行虔誠,在當世富有盛名。
定林寺修建在建康城東,依山而建,半遮半掩地坐落在迢迢的青山間,雕牆峻宇,比屋連甍。
高大的白色佛塔矗立在山頭,便是建康佛寺林立,沒有上前也有數百,定林寺在這些大大小小的寺廟種也頗具地位。
去歲定林寺有個小沙彌夜晚誦經時粗心大意,失手打翻了一盞燭台,燒毀了半間偏殿。
定林寺本是前朝中罽賓國高僧來華所建,年歲日久,也確要重新修繕一番。
道蘭便請了王道容過來為天王殿的壁畫進行重繪。如此一來,他一個月以來便要大半的日子都要待在定林寺中了。
這一年多來朝中局勢風雲變化。
王家勢大,大將軍王仲與司空王弘,一內一外,一文一武把持朝政。
當初神州失落,衣冠南渡,今上在王氏兄弟的輔佐下,在江南立足,登基為帝。
剛渡江時今上尚需依賴王家輔佐,而今江南的政權日趨穩固,今上對王家的忌憚也日趨一日的加深。
王道容雖領了司靈監監主一職,但在朝中隻算個邊緣組織,算不得權利中心。
王道容的父親王羨是舉世聞名的名士,他的建議是他且緩一緩。
為定林寺寺繪壁也可暫避一避風頭。
慕朝遊不懂佛理,雖然很努力地在聽,卻也不住神思昏昏。
王道容竟還能注意到她的情緒,趁著對麵主持喝茶潤喉,少年烏濃的眼睫垂落,輕輕扯扯她的袖口,伸手沾了點兒茶水。
“可乏”。
慕朝遊搖搖頭,心裡有點感動,又有點後悔。自己就這麼沒頭沒腦地跟了上來,連累王道容還要照顧她的情緒。
“抱歉,是容一時失察,未曾顧忌到朝遊你的感受,若覺得困倦我帶你去休息。”
慕朝遊指尖一刹痙攣,強壓下內心因為這點關切和體貼而翻湧出的歡喜。
小聲地說:“我沒事的,”想了想,又補充道,“我覺得挺有意思的。”
王道容便也沒再勉強。
慕朝遊輕輕移開視線,將目光方向窗外,幾乎是固執地凝望著正在枝頭跳躍著的一隻雀鳥。
日光清朗,雀鳴啁啾。
內心一遍一遍警醒著自己。
不要去過分解讀王道容每一句話中的含義。
隻是尋常的關心算不得曖昧,也並不代表著他對自己也心存好感,時時關照。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慕朝遊總是覺得王道容這個人性格實在有些難以捉摸。
不知道是不是從小跟著許衝許仙翁待久了,王道容被養得心如冰雪,不染塵俗,像是吃著花喝著露水長大的。
說話做事雖然也客客氣氣,舉止有禮,叫人挑不出錯出來,總有些古怪的非人感。
像是鬼神在拙劣地模仿著人類。
他是沒有喜怒哀樂的。
他隻是在模仿著人情往來。
慕朝遊唯一見他有點人氣兒的時候就是他喝醉了酒,醉醺醺的唱歌。
以及跪下來求她救顧妙妃的時候。
偏巧在此時,王道容清冷如玉石相撞的嗓音響起,“容有意為好友供奉一盞長命燈,不知蘭公可願助小子添油?”
道蘭欣然應允道:“不知王檀越為誰供奉?”
王道容:“為容好友,顧家娘子,顧妙妃。”
道蘭與王道容親近,顧妙妃的病也是有所耳聞的,“顧娘子這驚魂之症還尚未有所起色嗎?”
王道容就說昨夜又發作了一次,顧妙妃崇佛,道蘭佛法高深,想為顧妙妃求一串刻字經文的手串。
二人就又說了片刻,隨後道蘭站起身,親自為王道容點燈。
道蘭合掌念了句佛號,“顧娘子吉人必定自有天象。”
王道容對道蘭道了謝,便起身去天王殿繪壁去了。
獨留慕朝遊懵懵懂懂地愣在原地,像被人兜頭打了一棍子。
王道容帶她來定林寺時她不是不僥幸的。
原來他來定林寺是為了給顧妙妃祈福。
慕朝遊微微抿唇,霎時間,雙頰一陣火辣辣的難受,隻覺得自己方才那點上不得台麵的沾沾自喜實在是有點滑稽。
人家待顧妙妃是實打實地付出了行動,是真心實意。
而自己卻因為一點小小的接觸就能腦補出各種有的沒的,實在是羞恥得可笑。
她的心就像是牽連著一根細線。
她快要變成王道容的牽線傀儡了。
走出去一大段距離,王道容這才注意到慕朝遊沒跟上,不忘喚她:“朝遊?”
王道容隔著一段廊廡靜靜與她回望,烏黑的雙眼平靜如兩丸靜水,渾身直如冰玉雕成,偏唇瓣又櫻桃般紅彤彤的,似乎是吃了人肉喝了人血染就的。
怎麼會這樣呢。
曾經的患難與共,報團取暖,好像隻她一人當得了真。
有時候,回想逃難路上的一點一滴,慕朝遊會以為王道容對她是有情的。
若無情意,又怎麼會處處照拂?
可若有情意,又怎會舉手投足客氣疏離有餘。
慕朝遊抿緊了唇瓣,心中酸楚,難道這一切真的隻是為了取血的逢場作戲?
她覺得王道容古怪得就像是行走在佛寺中的妖怪。
專門吃女人的心肝。
神不知鬼不覺就將她的心吃乾抹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