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王道容有好感,好感絕大部分都建立在曾經一路上的共患難,以及王道容那張漂亮得模糊了人鬼邊界的臉蛋上。
從前,她以為她和王道容是快要捅破那一層窗戶紙的關係。
王道容不近女色,卻對她多加照拂,與他人相比,待她可算親密無間了。
慕朝遊一邊篦著濕發,一邊歎了口氣。
原來暗戀真的能帶給人錯覺,將一點一滴的日常相處逐幀放大。
原來從頭至尾都是自己自作多情,白日做夢。
慕朝遊想到王道容跪求自己時近乎溫馴的態度。
一年相處,她知曉他心高氣傲,能為顧妙妃下跪,想來她在他心中地位定然非比尋常。
人家才子佳人,門當戶對,天生一對,需要她這個泥腿子來插足加戲嗎?
她在王道容私宅內的身份尷尬,是客,是友,非客非友。
婢女們或許都瞧出來了自己那點少女情懷,私底下待她多有輕慢。王道容是琅琊王氏的世家子,日後娶妻也當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絕非她這鄉野流民。
所有的少女心事在這一刻都變成了搔首弄姿。
他意識到了她的好感嗎?
他會覺得困擾嗎?
慕朝遊覺得自己再也想不下去了。
她擱下梳子,脊背開始發燙,雙耳也開始嗡嗡作響,整個人像是驟然跌入深水中,王道容與顧妙妃好像都變成了兩個光怪陸離的影子。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回過神來。
接下來這幾天,慕朝遊本來覺得沒臉見人,想窩在客房裡避避風頭的。但一想到難免有傷心欲絕之嫌,便故作灑脫照例日日出門,甚至去天王殿找王道容的次數比從前更頻繁了不少。
王道容照舊是站在一張高大的梯子上,專心地畫著他那天龍八部像。
慕朝遊咬著僧人為王道容準備的果子,問,“顧娘子呢?”
王道容長目微斂,修長的手指輕巧地在牆壁上勾著線。神情倒是波瀾不驚,未覺出不舍,“業已回轉家中。”
慕朝遊忽然沒吭聲。
王道容意識到這長久的沉默,不解地抬眸問:“朝遊?”
沒什麼。慕朝遊歎了口氣,放下了被自己咬了一口的果子,“唔,沒事,就是這果子有點酸。”
她突然無比慶幸之前因為自己的高自尊,一直遮遮掩掩,不肯讓王道容覺察到自己的心意。
此時才能故作無事與王道容相處。
而王道容或許不知,或許也隻是心照不宣地配合她演戲。
“我去藏經樓看看。”抄起果子,慕朝遊站起身。
隨王道容在定林寺的這段時日,她也不是全無事可乾的。
順手抽出書架上一卷經文,慕朝遊努力辨認著晦澀難懂的佛經,並企圖將為數不多的她能懂的部分記在心裡。
她的體質太過特殊,不可能依賴王道容一輩子。哪怕沒了顧妙妃,他也會娶妻生子,那時她難道還能厚著臉皮以朋友自居留在他身邊嗎?
藥煉成之後他或許還會照拂她幾年。
在那之後呢?
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這個道理慕朝遊很明白,她早就預料到自己會有離開王道容的這一天,為此一直私下裡學習著辟易鬼神的方法。
道家咒術,佛教經文,隻要能用得上的,慕朝遊都肯去學。
可惜王道容將她保護得很好,她理論知識雖然學了一籮筐,卻少有能實踐的時候。
於是,慕朝遊日思夜想,滿腦子想的都是倘若能出城殺幾隻鬼也不失為一種曆練。
三日之後,慕朝遊跟隨著王道容回到了建康城中。
一番忙碌自不必提。
等到一切都收拾穩當,塵埃落定下來。
慕朝遊終於抽空找到王道容直接表達了自己的訴求。
她想在明日酉時出城曆練。
王道容正端坐在案前看書,他脊背挺直,烏髮蟬鬢,白衣如雪,僅僅以素簪挽發,如瀑流瀉。
聞言,他沒立即拒絕她,而是捧著書軸,緩緩地與她陳述利弊:“城外危險,日暮之後鬼怪肆虐橫行。”
“朝遊若有心,容願與朝遊同行,也好時時護得你周全。”
慕朝遊歎了口氣:“不必麻煩你,我就是不想一直生活在你的羽翼之下……”
王道容:“……”
他有些不解,放下書軸問: “朝遊何出此言?”
慕朝遊無奈:“我不可能依賴你一輩子啊,我總要有自己撐起來的時候。”
王道容斂眸不言,似是在沉吟。
他性格冷清,鮮少有多少情緒波動。勸人也向來秉承“良言難勸該死的鬼”。
與其說是真心實意的擔心,但不如說是禮貌的問候,彆人若一意孤行,王道容也都“尊重並祝福”。
但慕朝遊不太一樣。
王道容不太想見她喪命,便又難得多了幾分耐心,淡聲緩道:“你想得很好。隻是朝遊你孤身一人出城,固然是英武卓絕,勇氣可嘉。容卻是一介凡俗,沒有朝遊的勇氣,”
“我惦念娘子安危。心中惴惴,實為難安。這樣吧,我命阿笪與你同行。”
慕朝遊:“……”
不得不說,王道容這個人,是個極為講究的體麵人,琅琊王氏鐘鳴鼎食,詩禮簪纓,少年說起話來,言辭也都頗為客氣得體,隻是矯飾的真誠過了頭,難免多有陰陽怪氣之嫌。
拉扯到這個份上,慕朝遊不方便再拒絕。
雙方各退一步。
第二日王道容便差了阿笪與幾個健仆與她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