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有個人注意到他的窘境。吳用左手舉著根羊腿,右手搖著油膩膩的禿毛扇,學著戲文裡軍師的口吻,醺醺地問:“主公何事煩擾?”
晁蓋把自己的糾結說了。
“哪有對女娃娃論功行賞的,這不合綠林規矩……”
吳用笑起來:“大哥,你已是梁山之主了,怎麼還守著莊稼人心思?什麼綠林,咱們就是北方最大的綠林,規矩咱們定!”
吳學究白教了十幾年四書五經,聖賢教誨對他來說隻是個吃飯的家夥,壓根不信。
難怪十幾年考不中。
他的人生信條很簡單:富貴何妨淫,貧賤大可移,威武必須屈。無事倫理綱常,有事見風使舵,方為大丈夫也。
他借著個酒杯掩護,用眼神指指那些一根筋的水寨嘍囉,悄聲提醒:“大哥,民心所向,不可奪也。倘若不批了這功勞,怕是寒了水寨幾百兄弟的心,日後你還如何號令山寨?”
晁蓋一怔。
“況且咱們梁山統共隻有兩位女流。不論是那位阮老太君,還是阮六姑娘,都不能上陣打仗,縱有微末功勞,也不會搶了兄弟們的衣飯,給個虛名兒又何妨?還能顯得大哥您不拘一格,胸襟開闊,是不是?”
晁蓋連連點頭。
當黑老大真是門藝術。若非軍師點撥,他今兒不知不覺得罪一群兄弟。
於是宣布:“阮六姑娘呢?快給找來,記一大功!”
*
傳令的小嘍囉沒跑多遠:“喲,娘子在這兒。”
阮曉露就等在聚義廳外頭,尋個涼快空地,撿一杆破刀,自己舞著玩。
梁山賊寇雖然都有武功,但很少有人是拜師學的。像阮氏兄弟的一身功夫,那是在十數年日複一日的為非作歹稱街霸巷中,實踐而來的。
阮曉露在梁山待久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拿個刀也能耍兩下子。威力不明,因為沒人跟她放對。
那傳令的嘍囉同樣是個菜鳥,眼看刀光閃過,條件反射般鼓掌喝彩:“嗚呼,好刀法!……”
阮曉露丟下刀,笑容滿麵:“啥事?”
心裡當然知道是啥事。價值五百貫巨款的靈丹妙藥,她尋思,怎麼也得給自己記一功吧?
當然,這功勞不能她自己腆著臉去求,否則在領導看來無異於胡攪蠻纏;最好也彆讓自家兄弟出麵,否則有任人唯親、營私結黨之嫌。
水寨裡的草根大哥們個個欠她人情。她聊天時稍微提一句,自有人為她據理力爭。
果不其然,刀沒耍兩下,等來了領導的口信。
她整理衣帽,大大方方跨進聚義廳大門。
吵嚷聲歡呼聲劃拳行令聲灌滿雙耳。酒肉香氣混著燈燭熱氣衝了她一腦門。
文職小嘍囉高聲宣布:“女眷阮小六,冒險下山采購靈藥——丙等功!”
老大哥十分給麵子。跑腿送藥的水寨嘍囉們人人獲得丁等功。而主持買藥的那位,怎麼也得功高一級。
於是她一上來就獲了丙等功,值三個官軍人頭。
眾好漢竊竊私語。
“原來俺們吃的那個藥丸……”
“是她搞的?看不出來哇……”
“真人不露相,這是個角色。”
晁蓋指著她,大聲宣布:“看見沒有?隻要能給山寨做實事的,不管是誰,就算是女的,一律有賞!這是咱們梁山的新規矩!把門的記住了,以後阮姑娘要來聚義廳喝酒,不許攔!”
領導難得彰顯開明,阮曉露當然要配合。做出個受寵若驚的樣子,喜滋滋地領了賞。
彆的立功嘍囉,賞的都是錢;她得到的是幾片歪歪扭扭的金葉子——大戰中俘虜了一個軍官,從身上扒下來一條黃燦燦的束腰金帶。有人想獻給晁蓋,晁蓋堅決不要。領導不要的東西,彆人誰拿都不合適,乾脆拆了,拆出幾片金箔。賞給誰都嫌特殊,乾脆給她。
雖說金子不如銅錢好流通,但反正梁山上也沒有金店也沒有商鋪,有多少金銀銅錢,也就堆在宿舍裡看個樂嗬。
酒酣耳熱的好漢們轟然叫好:“女中豪傑!喝酒!快喝酒!俺敬你一杯!”
大多數人才不管什麼“綠林規矩”,什麼女人進聚義廳是不是晦氣;大夥隻知道席麵上來了個妙齡少女,此乃千載難逢之美事,這酒於是喝得格外香。
阮曉露忽略耳邊一串串“妹子來這坐”,穿過幾條長桌,大搖大擺坐在了阮小二和阮小五中間。
俺上桌啦!
端起酒壺,滿上麵前幾個空酒杯,“二哥五哥七哥,這次多虧你們支持。來,敬你們一杯!”
當初晁蓋看她不上,不許她進聚義廳,阮小二無腦站領導;現在回想,有點慚愧,覺得自己的長兄威望岌岌可危。
但妹子不但沒記恨,還“多謝支持”。謝什麼,不過是謝他們在她胡鬨的時候裝瞎,沒有一巴掌給她拍水裡罷了。
阮小二將酒水一飲而儘,渾厚笑道:“以後有事,哥哥給你撐腰,彆怕得罪人!”
阮小五接過酒杯,眯著醉眼打量她一陣,彆有用心地笑道:“妹兒,你這口氣賭得夠大。”
“哪裡哪裡,”阮曉露趕緊拿酒堵他嘴,義正言辭地澄清,“我就是想給山寨做點無私奉獻。”
阮小七拿著酒杯,不喝,很規矩地說:“今天夠了。”
阮曉露胡嚕他腦袋,誇一句真乖,然後自己乾了一杯。
姐也是有功之人啦!
以後聚義廳隨便進。早上晨跑轉一圈,下午散步走一圈,夜裡爬到房頂看星星,繞路也要來繞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