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呔!”江隱天大喝一聲,腰間寶劍已然出鞘。劍鋒直逼闌珊客——他也看出闌珊客雖輕功卓絕,然功法不濟。薄野景行卻隻是在闌珊客肩頭略一停留,又羽燕一般縱起,右手刀絲如蛇信,瞬間纏住了江隱天的劍身。
江隱天心知不好,薄野景行左手指間微動,另一根刀絲已然奔至。他不得已,右手鬆開,任兵刃脫手。但即使反應已夠迅速,再要抽身也是來不及。
正在這時候,他身後一個麵容還十分年輕的少年一下子撲上來。刀絲從少年眉間穿過,隻留下一個極小的紅點。
江隱天連胡須都在抖動,那少年似乎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他上下看看自己,也沒發現其他的傷口。而在他尚反複確認的時候,薄野景行的刀絲又抹過兩個人的脖子,頭顱飛出十數步,鮮血衝天。
那個少年這才覺出眉心之痛,他伸手摸摸腦後,手中沾了一點點紅白之物。他軟軟地倒在地上,長劍墜地,發出如主人一般茫然地一聲響。
薄野景行如入了羊群的惡狼,在人群中衝殺。刀絲過處,嘶吼聲戛然而止。她一身浴血,狀如修羅。一旁的苦蓮子隻急得團團轉——到底何時發動毒陣?
薄野景行似乎壓根沒想起毒陣這回事,江隱天這次所帶的四十六人,轉眼就成了四十具屍首。另有數人還活著,也是肢體不全了。
薄野景行連腳印都浸了血,她與江隱天漠然對視:“何必呢?”
江隱天右手往後一握,抽出一個已然戰死的下屬所攜長劍,劍花一挽,又自刺了過來。薄野景行突然站定,闌珊客想要跟過來,她擺擺手,示意闌珊客退入自己身後。穿花蝶護著苦蓮子也趕了過來:“穀主?”
麵對江隱天淩厲的攻勢,薄野景行卻突然收了刀絲。她足尖微挑,從屍骸旁挑起一把長劍握在手中:“穿花蝶,睜大你的眼睛,此一戰,你畢生隻能見此一次了。”
穿花蝶尚不知何事,立刻凝神看過去,就見江隱天揮劍如風,氣貫長虹。他本是風燭殘年,然一劍在手,整個人瞬間便如展翅鯤鵬,其招式之精妙流暢,如作畫成書,渾然天成、毫無破綻。薄野景行右手執劍,舉劍相迎。
隻是普通的青鋒劍,但在二人手中,仿佛綻出巍巍清華。江隱天已是病危之體,卻如同都被注入了一種莫名的力量,他連目光都變成神光湛湛。那是一個真正的劍客,他的神魂已然與劍相融。
薄野景行身懷有孕已近九個月,但長劍在手,招式便如流風回雪。
“欲取還予,欲擒複縱,大危為安。”薄野景行一字一句地提醒點撥,每一劍的意圖、下一招的預判。那不是什麼秘藉,卻是兩個曾屹立於武林顛峰之人的經驗與判斷。它不能寫成任何條文,那是任何語言都不能束縛的靈動。
穿花蝶與闌珊客隻覺得劍光繚亂,兩個人出招太快,往往要一招過去三四回合,他們才想明白薄野景行那句話的用意。
穿花蝶額頭上全是汗,精神的高度集中,與生怕觀之不詳的恐慌,讓他比飛縱千山更易疲倦。
“收放有度,棉裡藏針,三寸懷柔可化鋼。”長劍在清晨的第一縷晨曦之中綻放,光華燦爛。江隱天的劍法,時而大開大闔,時而謹小慎微。兩位驚世的劍客,在這個小山穀的晨曦之中進行一場曠世絕戰。
觀者默然。
劍雨成花,兩個人交手二百七十一招了,薄野景行額間沁出細汗,江隱天的呼吸也越來越沉重。已經腐朽的身體,無法再任由他透支體力。他招式漸緩,薄野景行也覺得腹中微動。
“江隱天,爾雖人品低劣,總算手底功夫還能見人。可惜老夫身體不適,不便久戰。我這便要結束戰局啦,爾可有遺言否?”
江隱天連胡須都在抖動:“江某拚死殺賊,生死何懼!”
薄野景行右手斜挑,長劍突然從一個古怪的角度刺出,江隱天隻覺右臂一痛,那劍尖由他肋下由下往上一挑,他隻覺得五臟六腑都是劍氣的冰寒。
一口血再也忍不住,噴出喉頭。隻是於滿地殘骸之中,也遠不如平時鮮豔。薄野景行以劍拄地,也用了好半天複才調勻氣息。江隱天的胸膛如同一個破舊的風箱,這時候正拚命地喘息。
穿花蝶還在發呆,闌珊客隨苦蓮子走到江隱天麵前。雖然陣營的對立讓他對此為極為不恥,這時候卻也忍不住道:“這匹夫被稱為武林四劍聖之一,竟也不是浪得虛名。”
苦蓮子微哂,雖然不服,卻也沒再言語。
薄野景行緩步走到江隱天身邊,踹開他麵前的屍骸,尋一處乾淨的地方坐下來:“江家老狗,三十餘年,你的劍法倒是未曾擱下。”
江隱天唇邊已經隱隱現了血沫,他的右肋已被鮮血濕透。他還在喘息:“三十餘年,你心中的仇恨,又何嘗擱下?”
薄野景行點點頭:“此次交手,雖然各儘全力,卻終究難以儘興。若是三十年前,你我一戰,必能酣暢淋漓。”
江隱天眼中有一種淩駕天地的驕傲:“若是三十年前,江某豈須你舍棄自身武器,以劍應戰?”
薄野景行抬手擦拭著額間香汗,江隱天仰望著天空,流雲朵朵漂蕩在他雙瞳之中:“薄野景行,吾有一問,盼你如實回答。”薄野景行點點頭,江隱天聲音粗重:“五曜心經,真的能返老還童,長生不老嗎?”
薄野景行垂眸,終於如實相告:“不能。”
江隱天痛苦地咬緊牙關,渾身顫栗:“當年……你果然欺我。”
薄野景行倒是神色坦然:“少桑賢弟聰慧多智,吾與他,也算是惺惺相惜。但若一定要在你與他之間選一個人為敵,當然還是老狗你更合吾意。”
江隱天痛苦地搖頭:“薄野景行,我不行了,看在相識一場,乞求死於閣下刀絲之下。也算是……不負江某一顆大好頭顱。”他嘴角溢出血色的泡沫,薄野景行扶著穿花蝶站起身來,最後看了一眼這一代絕世劍客:“以你劍法,倒也當得。”
話落,他刀絲如蛇信,如流光一瞬,在江隱天喉間,留下一抹光豔的血痕。
江隱天的喘息平歇,喉間一口氣咽下,雙眼緩緩闔上,遮蔽瞳中雲山。
這個成名江湖六十餘載的劍客,在執掌江家二十幾年之後,在這個寂寥山穀默然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