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流突然問:“要不要看看梅魂?”
薄野景行搖頭,大步向前,很快出了門樓,輕撩衣擺,上了馬車。江清流久久沒有上馬,直到薄野景行掀開車簾:“你若怯戰,隻需下跪,向老夫恭恭敬敬地磕三個響頭,則此戰可休。”
江清流:“……”
寒音穀舊址,早已人山人海。
薄野景行與江清流一到,所有人都自動讓出了一條道來。薄野景行輕身一躍,上了功德碑:“江家娃娃,讓我看看你們江家的真材實學罷。”
江清流不想說話,他曾許多次想過今時今日,然真正臨到的時候,他的手已經非常穩了。他是江家的子孫,這一戰不論如何,絕不能輸!他在功德碑另一頭站定,手中劍漸漸散發出凜冽的殺意。
薄野景行點點頭:“有點意思。”
電光火石之間的交手,鮮紅的刀絲對上絕世神兵斬業,江清流最明白薄野景行的弱點——她體力極為虛弱。他不停地變換攻擊方位,逼她騰挪走位!薄野景行麵對他洶湧而至的攻擊,如同孤舟遇狂瀾!
但即使是一葉孤舟,也是一葉可乘風破浪之舟。她從容應對著江清流各種攻擊,手中刀絲始終牢牢牽製他的斬業。無論任何方位的攻守,她始終能從容應對。江清流提氣縱身,一劍揮出,斬向功德碑。
火花四濺、碎石紛落。薄野景行隨石碑一角而落,江清流在半空中與她又是幾招猛攻。薄野景行眉峰微蹙,她如今最難以應對的,就是這種猛攻猛打。
她隻能以最省力的招式應對,慢慢等待機會。江清流的速度卻越來越快,薄野景行的應對似乎也跟著提速。周邊無數人隻看得眼花繚亂。梅應雪與少林元亮大師站在一起,這時候也忍不住:“大師,你看二人勝負如何?”
元亮大師搖搖頭,雖然目前看來江清流占據上風,但是薄野景行一直是守多攻少。這就是一條蟄伏的毒蛇,隻需要一個機會,反敗為勝,結束戰局。這一場相比於前麵幾場的華麗,更加凶險許多。
行家都能看出來,兩個人拚儘全力地想要取勝——當然了,這是一戰生死之戰,二人約定不死不休。薄野景行紅光終於蕩出,圍觀者無不叫出聲來——那刀絲絞住了斬業,尾端在江清流頸間一掃,江清流奮力仰頭,卻終被它舔在喉結處。若不是斬業絞住它令它長度不夠,這一擊已經足以要了他的命。
而也正是因為如此,刀絲隻在他頸間劃出一道血痕。
薄野景行趁他一驚,立刻開始反攻。江清流置身其中,隻覺得滿眼都是刀絲的紅光殘影,竟分不清何處是真實,何處虛幻。全身的血液似乎都開始滾燙,他拚儘所有力量和速度跟著斬業的殘光,很快便捕捉到這條兵器的真正軌跡。
周圍激起漫天殘花碎葉,兩人身影之快,直令觀者不敢呼吸。生怕一個不慎,便看漏了結局。梅應雪跟宮自在這時候才並肩站在一起,二人均十分緊張。旁邊的元亮大師輕聲道:“她又要出手了。”
梅應雪還沒說話,隻覺薄野景行一直飛速移動的刀絲突然在一個點一頓,而江清流卻沒有停頓——長時間快速地擊打防禦,他的手習慣了追逐刀絲的速度,而思維卻完全跟不上。當招式脫離了思維的控製,他尚未想到下一招,下一招已經施了出去。
而就在這時候,薄野景行驟然在某個點一停,刀絲回蕩,猛然裹住他的雙肩。江清流心中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忘我,抽劍回救已是來不及,他沉身一頓,頓時沒入浮土!同時也才暗暗慶幸自己當時沒有回劍相救——以刀絲之鋒利,他若用劍相隔,起碼斷他一條手臂。
周圍諸人也都鬆了一口氣,薄野景行額上已經沁出汗珠,江清流在土裡,她閉上眼睛,一動不動。江清流也不敢動,他知道薄野景行聽聲辨位的功夫,這時候稍有不慎,連埋都不用了。
令人窒息地寂靜,片刻之後,他驟然從土中躍出,九分劍法最後一式——合劍式!
薄野景行立刻以刀絲相格,然則臨近之時,江清流右手突然一揚,一把浮沙劈麵而至!那樣近的距離,薄野景行根本無法閃避。她下意識一偏頭,仍然是按記憶隔擋最後一記合劍式。那一封原本也是無懈可擊,可江清流趁她雙目一閉,立刻收劍,一腳踹在她胸口。
薄野景行連連後退,數步之後終於背抵著功德碑站定。胸口開始悶痛,她臉色發白。
江清流隨即而至時,合劍式挾風雷隱隱之勢,一身殺氣卻瞬間潰散。
“薄野景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於晨曦中猶帶青草的香氣。
“嗯?”薄野景行竟然輕聲回應,隨即手中刀絲再度激蕩而出,這一擊,正是破他合劍式的招式。江清流隻覺臉上一痛,那刀絲劃過他的臉頰,隻是似乎薄野景行估計錯誤,長度差著一寸,隻留下一道劃傷。
江清流再不猶豫,合劍式之後招式未老,立刻再度出手——九分劍法第十式。薄野景行猝不及防,眼睛還有殘沙,那雷霆一劍破空而來,她不得以以空手入白刃相接。卻見江清流長劍一分,劍身巨震,斬業劍尖驟然折斷!斷刃猛然彈出,薄野景行無法閃避,隻見刃如白光,沒入她的胸口,瞬間穿心。
她深吸一口氣,周圍鴉雀無聲。
“好劍法、好內力。”她語聲低微,“最後這一式,叫什麼名字?”
江清流緊緊握著劍柄,折卻劍尖的斬業還在她雙掌之中:“故劍情深。”
這樣一套詭異無情、變幻莫測的劍法,必殺的一擊,居然叫故劍情深。薄野景行點點頭:“你贏了。”
周圍死一般地寂靜,隻有朝陽冉冉升起。紅霞相映,大地流金。
江清流蹲下身,薄野景行麵色如紙,江清流鬆開了手中的斬業,去握她的手。刀絲亦已滑落一邊,已有薄繭的手五指相扣,江清流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鎮定:“可有話讓我帶給梅魂?”
薄野景行睜開眼睛,湛湛金光令視線迷離。她抬起手,去盛那一捧陽光,可惜陽光被素手割裂,灑下點點碎金。她輕輕搖頭,皓腕驟然垂落,橫於他膝。
這便是光陰,你棄如敝履時它任你揮霍,你珍若拱璧時它毫厘不予。
“莊主……”身邊有人說話,江清流緩緩起身,解下衣袍裹住她的屍身。刀絲孤獨地散落一側,江清流撿起來,重新置於她的手中。然後他發現那刀絲長短有異。他既要跟她決戰,對其兵器當然有絕對的了解,可如今……
那刀絲尾端,斷口猶新。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終於明白為何一戰之中兩次遇險,這名震江湖的神兵利器都隻在他身上留下淺淺的傷口。臨戰之際,她截去了一寸刀絲。
周圍有人低聲說話,這誅賊首功,終於還是歸了江家。
兩日後,江清流率眾於寒音穀舊址再立功德碑,他持已折的斬業劍親自刻寫碑文——武林正道誅寒音穀餘孽薄野景行於此。
後麵是一行雋秀小字:盟主江清流立於X年X月X日。
回到沉碧山莊,江清流第一時間去看周氏。周氏一直閉著眼睛,眼見是出的氣多進的氣少了。江清流站在她床邊,好半天才說話:“孫兒……已經誅殺薄野景行。”
周氏睜開眼睛,揮揮手示意他過來。江清流走過去,周氏抬手摸了摸他的頭:“亡夫被族譜除名,我也不算江家的人了。我死之後,不要葬入江家祖陵。”
江清流點點頭,周氏長出一口氣:“我累了,出去吧。”
他剛踏出周氏的院子,身後有侍女來報:“族長,太夫人……仙去了。”
三日後,江清流為周氏發喪,遵其遺命,不葬入江家祖陵。江清流為其另擇吉穴,其方位,遙遙可望見江隱天的埋骨之地。隻是那亂石荒崗,已然野草離離。枯骨已為野犬噬,故人何憑識鄉音。
江清流的身體開始每況愈下,這些年雖有無數女兒垂青,他卻再無婚娶。江梅魂長到五歲之時,習武的天賦已然展露無疑。任何招數皆是過目不忘。隻可惜識文斷字方麵實在沒有天賦。
六歲時換了教習先生無數,然大字不識一籮筐。一日江清流教一個策字教了一個時辰,一怒之下擲筆而去。江梅魂怯怯地追上來:“爹爹……”
江清流大怒甩開:“不要叫我爹爹!”
江梅魂垂首在旁邊站了一陣,結結巴巴地喊:“大侄子……”
江清流:“……”
江梅魂七歲時,從邊塞傳來消息,有少年於邊塞行走,遇一奇人,問其姓名,答為薄野景行。江清流身體這才略略好轉,幾度欲前往邊塞,然而江梅魂實在不長進,江家事務又繁多,他無從抽身。
江梅魂十歲時,與梅應雪之女梅芊芊訂親,梅芊芊經常往來於沉碧山莊。女孩性烈如火,終於為這沉碧山莊增添一抹朝氣。
江梅魂十五歲時,一身武藝已令江湖皆驚。隻是文墨方麵實在狗屁不通,一篇《太祖記事》兩年尚不能誦。
江梅魂十七歲時,娶梅芊芊為妻。梅芊芊卻是才華逼人,出口成誦。二人日日互相挖苦譏諷,從無一日安生。
江梅魂十九歲時,第一個孩子出生,是個男孩。江清流取名江露白。露從今夜白,可能見歸人?
江梅魂二十歲時,江清流一度想將江家諸事相托,奈何豎子愚鈍不堪,空有武藝,無治家之能。
江梅魂二十五歲時,其武功更精絕於乃父,江湖人人稱道,繼任武林盟主。然人情世故一竅不通,隻有梅芊芊從旁打理。
江梅魂二十七歲時,江清流一度欲出邊塞,然江梅魂於商鋪之上分配不當,一支宗親拒絕上供,江清流隻得再度前往安撫。
江梅魂二十八歲時,次子出世,自己取名叫江露勇。梅芊芊大怒,夫妻倆大打出手,最後江清流改名作江露涵。
江梅魂二十九歲那一年,江清流病故於沉碧山莊。
一生牽掛塞外,一生未能出塞。
二十九歲的江梅魂,似乎一夕之間長大。為了卻父親遺願,特地趕往驚雲山。驚雲山的人得知其乃沉碧山莊江家後人,將其帶往一山穀。但見山花爛漫,兩個垂髻小童在一邊玩耍。
有一五旬老婦見有生人,忙起身相迎。江梅魂這才問:“這裡,是不是有位叫薄野景行的……前輩?”
婦人上下打量他,他這時候倒是懂了:“在下沉碧山莊江梅魂。”
婦人笑容和藹:“令尊可好?”
江梅魂如實應答:“家父年初已然仙去了。”
婦人笑容微淡,隨即輕聲道:“你所找的人,從未到過塞外。臨彆之時,她命我夫以其名義行走,以免故人傷懷。”
江梅魂半晌沒想明白,最後問:“你是何人?”
婦人拉了兩個小童轉身回穀,淺笑依稀:“我呀,我小字晚嬋。”
幽深的地牢光線暗沉,空氣中充斥著一股陳腐、潮濕的氣味。一個小男孩追著一隻野兔,手裡弓箭幾度瞄準,最後搖搖擺擺地追到甬道深處。他雖然隻有六七歲,地牢的看守對他卻十分恭敬:“少主,這裡不是您來的地方,您請回吧。”
小男孩頗為不滿:“大膽!這裡是沉碧山莊,太爺爺說以後整個山莊都是我的,憑什麼我不能來?!”
他年紀雖小,抖起威風來卻很有幾分架式,看守頗有些為難。而光線暗沉的甬道深處,卻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小娃娃,你進來。”
那聲音平緩沉穩,似乎帶著一種神秘的力量。小男孩推開守衛,探頭探腦地走進去,隻見甬道最深處的囚室裡,有個人蓬頭垢麵,四肢都被粗重的玄鐵鏈牢牢鎖住。而他的兔子,正被這個怪人提著耳朵握在手中。
他歪著頭,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怪人,卻絲毫不懼,眼裡全是好奇:“你是誰?怎麼會住在我家?”
那怪人諜諜怪笑:“小娃娃,老夫是江湖第一高手高手高高手,薄野景行。”
小男孩冷哼一聲,一副小大人的模樣:“我讀的書少,你就要來騙我嗎?哪有高手張口閉口就說自己是高手的?再說了,有你這麼醜的高手嗎?我太爺爺江隱天,那才是武林第一高手呢!”
那怪人聞言,一臉不屑地唾了一口唾沫:“江隱天算個屁。你跑去跟他說,就說地牢裡的薄野景行跑了,看他不嚇個屁滾尿流。”
小男孩也不管野兔了,氣呼呼地摳了兩邊的泥塊砸他:“讓你吹牛!”
那怪人卻也不惱:“你自去試試。”
小男孩再次看向她手中的兔子,目露狡黠:“你先把兔子還我,我不但相信你,還給你帶好吃的,給你養老送終。”
舊諾怎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