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六年十月初五,初晴。
昨日下了一整日的大雨,整個長安都濕透了。
鳥窩裡剛出生沒幾日的雛鳥遭了殃,不知怎麼就落到了地麵上,稀疏的羽毛濕漉漉地貼在身體上。
“雲晴姑娘,雲晴姑娘,你在嗎?”
雲晴小心翼翼地把雛鳥放回鳥窩裡,順著那道聲音望去。
晌午飯剛過不久,金色的陽光透過綠蔭灑在她臉上,白得跟上等瓷釉一般的鵝蛋臉顯得有些透明,花瓣似的唇緊抿著。
她此刻正踩著梯子,站得位置比較高,透過樹縫看見一個身著淺青色袍袴,身材較為健碩的中年婦人站在其中一棵枝繁葉茂的樟樹下張望,口中嘟噥著“人跑去哪兒了”。
她扶著梯子下來,拾起石桌上的石榴跟書籍,幾步走到她身後,慢聲細語,“柳嬤嬤找我?”
被喚作“柳嬤嬤”的婦人猛地回過頭來,嚇了一跳,撫著心口罵道:“要死啊你,怎跟隻貓似的,走路都沒聲!”
雲晴心想自己發出聲音了,不過她嘴上卻沒有反駁,有些歉意地笑笑,一對瞳孔漆黑的狐狸眼眼波流轉,像是要把人的魂魄給吸進去。
饒是日日對著這張臉,柳嬤嬤心裡仍跟著顫了一下。
還真是禍水!
美是真美!
哪怕穿得隻是尋常婢女的寬鬆袍袴,都遮不住她灼人的美貌與玲瓏勾人的身段。
這也就罷了,偏偏她看人的眼神如同嬰兒一般純真無邪。
柳媽媽實在想不通,在那種醃臢地方長大的女子,怎會有這樣一對清澈無垢的眼睛。
但是呆也是真呆!
算著時辰公子馬上就要到家了,家裡的婢女各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唯獨她這個通房還穿著平日裡的衣裳,還有心思躲在這兒看書逗鳥。
柳嬤嬤性子風風火火,最看不慣不上進的人,粗聲粗氣,“公子屋裡可收拾好了?”
自從公子一年前將她從江南帶回來,房裡的事兒就不許旁人插手。
公子在時,她事事親曆親為,倒也沒出過岔子。
隻是柳嬤嬤身為後院的管事兒大娘子,大事兒小事兒都習慣性操心,免不了再三確認。
雲晴眨眨眼,“都收拾好了。”
柳嬤嬤有些半信半疑,“被褥都換了?公子喜歡的吃食可備下?你說說你,不就樹上幾隻鳥,有什麼值得你天天往這裡跑,滿院子的鳥難道不比府上的主子金貴不成…………”
這些話,柳嬤嬤不知說了多少遍,雲晴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
不過她是個不喜與人爭論的性子,旁人說她就聽著。
再說,柳嬤嬤沒有壞心,就是絮叨了些。
也不知她阿娘活著,會不會也跟柳嬤嬤一樣絮叨……
雲晴微眯著眼睛去看天,思緒如同流緒微夢飄出高牆之外,追著雲朵去了。
待柳嬤嬤絮叨完,她笑眯眯地應了聲“我下回會注意的”,說完,把手裡個頭最大的石榴分給她,“很甜的。”
柳嬤嬤滿腹牢騷瞬間啞了火,心裡說不出的服帖。
一開始,她是真瞧不上她的出身。
秦淮河上出來的花魁娘子,能是什麼好貨色?
許家乃是世家大族,如今的家主任從二品的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行侍中事射,聽說,馬上就要封伯爵。
家中唯一的嫡公子許鳳洲幼時被選入東宮做伴讀,後來又成為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是個風流蘊藉的人物。
莫說她一個下九流的伎子,就是尋常官宦人家的小姐想要給公子做妾,都不一定排得上號。
可她的性情是真好。
府中那些婢女趁著公子不在,明裡暗裡地欺負她,擠兌她,她從來也沒跟她們紅過臉,甚至都不聽曾聽她在背後說過人家半句閒話。
柳嬤嬤自己也明白自己囉嗦起來很煩人,就連她自己的女兒都受不了,時常說多兩句就要頂嘴,她卻從來不惱。
說得狠了,就軟軟地說上一句“下回我會注意的”。
人雖然呆,但做事不驕不躁,說話柔聲細語,軟軟糯糯,安靜時就跟人家養的名貴小貓,能一動不動地呆坐一日。
更何況,她身上沒有半點風塵氣,氣質出眾,就是比著府裡的二小姐都不輸什麼。
也難怪就連一向眼高於頂的公子會把她大老遠從江南帶回府。
恐怕,這天底下沒有男人不喜歡這樣溫柔似水,又嫻靜美貌的女子。
就是太不求上進了!
公子這回歸家後必定要與人議親,她還不趁著新夫人入門前籠絡好公子的心,早日給公子生個一男半女,下半輩子也好有個依靠。
看著紅石榴的份上,她忍不住提點,“做妾也要有個做妾的樣子!”
這話,若是擱著旁人,勢必要向柳嬤嬤虛心求教。
可她卻反問:“做妾,該是什麼樣子呀?”
柳嬤嬤一時被問住。
她又沒做過,哪裡曉得做妾該是什麼樣。
府上倒是有一位,不過夫人早逝,家主未續弦,說是妾室,府中的大小事宜全都由她打理,情況自然不同。
她想了好一會兒,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有些不耐煩,“這我哪兒知道!總之就不該是你這樣的!”
雲晴“哦”了一聲,頓了頓,柔聲解釋,“我不是妾。”
柳嬤嫲輕哼,“那是,你隻是一個通房,算不得妾。正因如此,你更該上進,若不然,憑著你的身份連個妾都當不上!”
她眼神裡閃過一絲迷茫,“柳嬤嬤說得當妾這樣好,會讓秋霜當妾嗎?”
秋霜是柳嬤嬤的女兒。
柳嬤嬤想也不想,“放屁,我霜霜那可是許了正經人家,怎麼會去做下等——”說到這兒,止住話頭,對上她天真無垢的眼睛,一時有些訕訕。
她並未氣惱,聲音溫柔而堅定,“我娘臨終前告訴我,不能給人做妾。”
她來長安,也隻因喜歡他。
待他日後成婚,她總要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