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林緒又閒談了幾句,四處閒逛到午時過半,料著那抽筆先生也應該回去了,才又向書房來。不想方進門便嚇了一跳——原來審遇竟還在書房裡端然正坐,林縱想著進去必定又是一番大道理,預備要退,又覺太過膽怯,隻得硬著頭皮向裡走。
她走了幾步,輕咳一聲,審遇卻依舊伏案揮筆,對她視如未見。林縱甚是好奇,走到案邊細瞧,才發現審遇腕上壓了碗清水,正在習帖,直到端端正正把最後的一個字寫完,方放下筆,心平氣和地對林縱道:“七爺有事?”
林縱臉漲得通紅,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她自知早上耍的是詐術,不夠光明,隻放不下臉來認輸,見審遇把自己一番戲弄當了真,實在過意不去,半晌方結結巴巴道:“審——審先生的字,筆力風骨是連父王都稱讚的,難道還要練麼?”
“以王爺來看,或許不必,以審某而言,卻是非練不可。”
林縱大窘,恨不得自己未曾進這書房才好。審遇見她羞愧,微笑道:“七爺不必在意,審某練字卻不是為七爺早上的話,隻是練字如練心罷了。”說著把一頁字帖翻出,指給她看,“七爺請看,這與審某剛寫的字有何區彆?”
林縱隻覺那張字筆帶鋒芒,勢如金戈,雖是剛猛痛快,卻不如眼前這張剛柔並濟,灑脫大方,便一一說了。
“這是我今日寫的第一張字帖。初始我覺得七爺無禮,心中怒氣充盈,故此鋒芒畢露,但是轉念一想,自己筆力也有不到之處,之後心平氣和,方可收放自如——我知道七爺素來厭惡繁文縟節,書法也不喜束縛,隻是雖說字如其人,人心變幻,字也隨之而變,這小小一隻筆中,卻有無窮玄機啊。”
林縱細細一想,覺得審遇所言大是有理,心中羞愧更勝三分。她是個豪傑性子,既然覺得自己錯了,便服輸認錯,之後審遇再來上課,竟是一順百順了。
審遇見林縱受教,心中也甚是歡喜,又見林縱聰明穎悟,老師遇了對脾氣的學生,便有三分學問,也要儘力教出十分能耐來,他起初不過是指點書法,後來卻是旁征博引,無所不談。林綺見林縱突然換了個人似的,也覺放心,隻林安看著二人一個滔滔而談,一個聚精會神的模樣,每每疑惑這三縷山羊胡的乾瘦老頭有何本事,竟讓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主子改了脾氣。
這一日林縱說起石成一事,審遇聽完,略一沉吟:“七爺果然是曆事尚少啊!”
他見林縱不以為然,又道:“七爺雖是天資聰明,卻不知世情。論起此事,不過是石成膽小怕事不成器罷了。當時王相尚在,若是他反告七爺在街上欺壓良民,七爺又無旁證,卻又如何?退一步說,就是劉存秉公處理,即使上報朝廷,刑部也不過覺得石成有眼不識泰山,自找晦氣,無非一個小小處分,倒是七爺白龍魚服,混於市井,不成體統姑且不說,便受些委屈也是自找的不是?他因事起倉卒,神思大亂,讓七爺得了先機,倘若他膽大神定,或是劉存不先存了私心,據理而斷,七爺又能如之奈何?”
林縱先是不服,聽到這裡竟是背生冷汗:“那依先生之見——”
“七爺先前行事都不錯,彼時見了劉存,也無需多言,隻說要把石成帶回王府提拔個出身,劉存豈敢不應?既然進了王府,便是七爺的家奴,七爺見此人使得,便以理束之,磨練成材,若是他不成器,隨便挑個錯,或打或罰,就是一頓亂棍打死,也不過是王府家法而已,傳出去,也是七爺為楚京除了一害。”
林縱聽了,雖覺有理,卻又覺得太過毒辣,且又不夠光明正大,正在猶豫,審遇又道:“這不過是下下策。所謂陰謀詭術,君子不取,七爺雖不必有這心術,卻不可不知。那真正的上好計策,卻在此中。”說著一指案上《資治通鑒》,“七爺若想知道何為萬全之策,便把此書先讀透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