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夜近二更,正是楚京乞巧節時最熱鬨的時候,頭上天穹一色深幽,半點雲彩也不見,襯得滿天星鬥愈發燦爛,立於城牆之上,頭上腳下,俱是錦繡一般的繁華熱鬨,仿佛天上人間,星光燈火,被一條涇水連成一氣,更無分彆。
林縱立在箭垛口,墨線般的眉微微皺起,正容望著遠處朦朦朧朧的山影。林安和小如不敢打擾,遠遠地伺候等著聽二人的招呼,牆上火把昏黃的光線籠過來,林縱眉宇間原存的稚氣被抹了個乾淨,映著這半明不暗的燈火,又平添了幾分原是隱在暗處的深沉。嫣然往常隻覺這小王爺雖是心思靈便,卻任性使氣,飛揚跳脫,此刻見她凝神遠眺,眉目中彆是一股氣度,心裡暗暗把京中見過的各家宗室子弟和她比了一輪,隻覺雖有人或才華過之,或穩重過之,但林縱自有一番氣韻,若當真幾個人立在一處,雖不一定必是壓人一頭,她那鋒芒卻無人掩得住,突然一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就從心底冒了上來,方明白為何林衍每年隻派林綺林緒入京朝見,把林縱束縛在楚京方圓幾十裡內,便是封了世子,也不曾讓她開始理事——如此人物,鋒芒不掩,哪裡是個肯久居人下的模樣?
正思量間,嫣然忽覺左手一緊,原來林縱握了她的手,向她微微一笑,把她的手扣在冰冷的磚石上,有意無意手底放出幾分力氣,道:“你可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不待她回答便又道,“往年這城牆上,和楚京城裡一般的熱鬨。各府官員家眷,依禮不能到織女廟進香的,都在這城牆上焚香乞巧與民同樂。以前王府的乞巧宴便設在這東門上。昔年我隨父王上京朝見,上元節宴上,皇伯父誇我伶俐,賞了好些東西,我大哥林綃長我十二歲,那個時候己經過了六藝,封了世子,皇伯父賞識,就把他留在京中,說他底子好,要給我大齊調教出個父王一般的人才出來。過了五個月,也是七夕乞巧,也是這般繁華熱鬨,京裡卻突然來了人報訊,說大哥急病身亡。我看著父王臉色蒼白,手裡的杯子落在地上打得粉碎,那時的世子妃,”林縱手抓得越發緊,低低一笑道,“從這裡,就是這個箭垛口,跳了下去。”
嫣然身子一顫,一股大力傳來,已被按在了牆上,林縱雙手攏定她的雙肩,一雙眸子緊緊盯住她的臉,淡淡道:“不知如今的世子妃有沒有這個福分?”
二人臉對著臉,間隔不過數寸,氣息相侵,呼吸可聞,遠遠望去,仿佛一對親密情侶正耳鬢廝磨一般。嫣然後心緊緊貼在牆上,那牆是青石砌的,一絲絲涼氣從背後傳來,身上又單薄,聽了林縱這話,更覺一股冷意從心底湧上來,但麵上卻一絲不露,也淡淡道:“生死存亡,還不是在七爺一念之間?”
林縱微微一笑,柔聲道:“我昨天方才知道,三月初十,禮部侍郎蔣守聞大人當值,那一日太子選妃名單上呈禮部,蔣大人見這幾家閨秀都有些不儘人意之處,便又在名單上添了一個人。此人雖未當選,但蔣大人一片忠心,也實該褒獎,兩日前,成州布政使丁憂出缺,正好把個封疆大吏送到了蔣大人手上。林縱有此國之棟梁為連襟,實乃三生有幸——不知嫣然你以為如何?”
“我原也以為楚侯時運不濟,走了背字,不過借我楚王府這棵樹擋擋風罷了,誰料到竟是個打算鋸了樹去賣錢的!”林縱見嫣然鬢發被風略吹亂了些,抬起一隻手替她細細整理,口中悠然道,“你若當真如他人所言,被秦王之子糾纏不過,借選妃避禍,便不該上那份奏章,隻需給宮裡送點銀子,落個身有隱疾,到僻靜宮院住個一年半載,等太子大婚之後,循例也就放出來了。那篇奏章,卻當真是把你往楚王府這混水裡送了。若是旁個也倒罷了,可你楚家卻又幾代清清白白不踩泥潭,如今破了例,我焉能不疑?”
林縱這番話是早預備好了的,她這一個月每日與嫣然相處,越相處越覺這人頗合心意,隻看不透底細,雖未敢深交,心中卻著實喜歡,哪知楚王府派人到京中打探一番回來,竟得了這麼個結論,越想越怒,便借著乞巧節的熱鬨,誆了嫣然出來,無論這人是來此避禍還是他人耳目,都非要問個明白清楚不可。她此時越想越覺自己這番話滴水不漏,見嫣然並不辯解,心裡己經做實了九分,冷冷笑道:“拚著世人恥笑也要到我楚王府裡來,果然是——”
“那份奏章,是我私自遞上去的!”
林縱一驚,嫣然身子一掙,已從她手底掙出來。她素來體弱,此時涼氣激上來,又被林縱一逼,臉色更顯蒼白,一雙眸子盯著林縱的臉,一字一字道:“那份奏章,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