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雖甚近情理,但林縱心中甚是不快,被林綺一斥責更是不耐,又不得發火,隻得忍耐。
“大哥不曾看見,那——”林緒見她一臉辛苦,方要打圓場,卻被林綺一眼瞪得咽了回去。
他足足訓了半個時辰,林縱聽林綺仍在長篇大論,著實忍耐不住,脫口駁道:“我本就是這樣性情,連宮裡人都知道我任性,此刻便是真裝副謙謙君子出來,有人信麼?”
林綺一愣,看著她歎了口氣,便不再說話。
三人告辭出來,林緒便抱怨道:“大哥不知道,那秦王世子擺明了欺負人,有點血性的便忍不住,縱兒又不是拉攏什麼朝廷高官,便是皇伯父猜忌,也猜忌不到這個份上,何況我看太子對縱兒倒似有幾分賞識,縱兒又不是不識分寸,一定要裝個活死人才叫韜光麼?”
“三爺不知內情。”沈安時卻道,“你可知道七爺今天是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
林緒大驚,望著沈安時一時說不出話。
“《皇極全輿圖》原是隻有一份,”沈安時道,“昔年楚王權傾朝野時,皇上特旨拓了一份給楚王,一是便於楚王調度兵馬,二是犬君臣兄弟共享天下相信不疑’的意思,這拓片在楚王遠封楚京時繳回宮中,可卻有人私底下傳說楚王原打算備著東山再起,被逼無奈才交了回來,還題了一首反詩。”
“什麼!”
“你那時還年少,自然不知。”林綺長歎一聲,“叔父自然不會題什麼反詩,不過是些怨憤之語,聽說昔年大哥就是看了那拓片,回來驚得大病一場,之後不久便死得不明不白,縱兒和他的性子相似,我一直擔心她闖禍,如今皇伯父竟也把這拓片搬了出來,讓我怎麼不心驚?”
林緒倒吸了一口冷氣,把殿內情形又細細想了一遍:“隻怕縱兒也是毫不知情,看皇伯父的模樣,不像是起了疑心。”
沈安時笑道:“宮裡傳出來的口氣也是一樣,七爺這次吉人自有天相,當真應了那無知是福的話頭。”
林綺聽了,便瞟了林緒一眼。林緒搖手道:“我這次隻咬死牙關,不說便是,況且縱兒對《皇極全輿圖》本也沒什麼興趣,隻怕連問也不會問。”隻他想起文華殿裡的種種,竟又出了一身冷汗。
林縱回涵元殿時仍沉著臉,嫣然早已曉得她挨了訓氣不順,見她一臉隱隱怒氣進來,便婉言勸解。
林縱卻隻默不作聲,良久,方撂出一句:“我知道大哥是為我好,可在這京裡,哪有我作縮頭烏龜的份?”
“既然知道都是為七爺好,便不該生氣。七爺為了拉攏太子替人出頭,固然沒錯,隻是秦王——”
“我隻要扯太子做個遮掩,”林縱神色稍緩,“太子畢竟是太子,皇伯父隻他一子,大位怎麼看都是他的,跑不到他人懷裡。”她稍一沉吟,突然決然道,“我不學皇伯父,可如今也不想學父王。”
嫣然稍一蹙眉,卻見林安送了柄如意進來,明黃的緞子襯著,寶光流溢,林縱取在手裡,眉頭緊鎖,咬著牙再不說話。
過了片刻,她突然道:“嫣然,你可聽說過《皇極全輿圖》的拓本?”
嫣然想起曾經聽過的一個流言,心裡一緊,方要岔開話題,林縱已道:“那拓本和那原圖極其相似,隻多了幾個字。”
“我確實聽過,是昔日楚王血書,如果我不曾記錯,那該是‘最可惜,如此江山’七個字。”
林縱麵露驚訝,嫣然道:“昔年父侯便是親自護送此圖回京的人之一。雖是可惜,但分合成敗俱是天數,不必徒自感傷了。”
林縱聽出她勸慰自己的意思,微微一笑:“父王當日朝廷上敗與蕭逸,心懷怨望,睹物傷情,這也是常理。隻是你不知道,其實父王在屏風上,漏題了幾個字。”
嫣然略感驚奇,不覺便道:“哪幾個?”
林縱把玩著手裡的如意,一臉漫不經心:“讓我想想——這屋裡當真炭氣太重了,熏得人發暈。”
她起身把門簾挑起,散散漫漫踱出門去,立在廊下,抬頭看月華如水,回頭對嫣然笑笑,深深吸了口氣,突然朗聲誦道:“吾生已矣,最可惜,如此江山——拍斷闌乾!”手底略一用力,那柄禦賜的如意正擊在欄杆上,啪的一聲,登時粉碎。
生在帝王家,最悲哀的,不是身不由己鉤心鬥角,不是存亡難料成敗無常,卻是望著那萬裡錦繡江山,空有一腔熱血,一身才華,饒是誌比天高,也被那道欄杆硬生生攔著,眼睜睜看著,再也伸不得手,脫不開身,隻看著他人在朝堂上翻雲覆雨,展不得自己心中那一番抱負。
眼前山河未複,胸中壯誌未酬,卻隻能棄了金戈鐵馬,對著美人醇酒,坐看青絲成雪,讓人如何不歎一聲:“如此江山——拍斷闌乾!”
嫣然立在屋裡,心底豁然明白,半天作聲不得。眼前林縱立在月下,身子雖是依舊挺拔,卻微微顫抖,透著七分驕傲三分脆弱,她想著她原是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剛烈性子,卻不得不整日笑臉迎人委曲求全,想著她在宮裡應承嘻笑,麵上看著雖是一如往日飛揚挑脫風光無限,心裡其實卻鮮血淋漓無處可訴,明知林縱此時的心思,明知自己不該留下,該裝作視而不見,該替她掩飾遮蓋,可看著這背影,卻怎麼也移不開眼,邁不得步,心底半是痛楚半是憐惜——這一夜,林縱在廊下從二更直站到五更,她立在屋裡,竟也從二更陪到了五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