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綬微微一笑,正欲與她繼續閒談,潘智和過來低聲稟道:“太子爺,蘇大人請您過去一趟。”
蘇定一似是在細細賞鑒某處題跋,整個人幾乎貼在了屏風滿是題跋的那一麵上,其他人都被趕在一邊。林綬隻覺他舉動殊無朝臣體統,正欲發作,卻見蘇定一把手一挪,指定屏風右下角,也不說話。他心中奇怪,細細打量方見在諸多印章之間,竟有七個字,俱是瘦金體,蒼勁利落,頗見風骨,彆有一番鬱氣,雖已泛黑,卻不似墨跡。林綬看了半天,猛然想起一事,心中一寒,回首見林縱遠遠立在一邊,口角含笑,正與林緒議論,才鬆了一口氣。
他隨手提起一隻枯筆,在那幾個字上輕輕一拖,殘墨抹在上麵,字跡便模糊不清,自己打量了片刻,料得彆人再看不出什麼破綻,方把蘇定一召至一邊,低聲道:“此事不可對旁人說——連父皇那裡也瞞下來,明白麼?”
蘇定一微微一顫:“陛下聖明燭照,臣——”
“父皇那裡我自然會去稟明。”林綬有些不耐煩,又叮囑了蘇定一幾句,便尋個由頭,轉至偏殿更衣歇息,隻心裡翻騰不休,竟是怎麼也不得平息。
太子既去,子弟們更沒了章法,林縱在殿裡又敷衍了片刻,便道:“這裡呆得久了,著實鬨人,我出去鬆快鬆快。”林緒見她甚不耐煩,便點了頭。
林縱出了文華殿,冷風撲麵而來,她隨著內侍下了台階,方沿著回廊繞過拐角,就見潘智和引著林禦向這邊來,忙跪下行禮。
林禦令她起身,微微一笑:“都說《皇極全輿圖》難得一見,今天有這機會,怎麼不好好看一看?”
“臣倒覺得百聞不如一見,此圖又無好景致好人物,既不能怡神,也不能養性——”
“你以為這畫是讓你怡神養性用的麼?難道你父王教你詩書騎射,都隻是讓你怡神養性?”林禦見林縱垂頭不語,語氣稍緩,“你題的那幅聯朕倒是不曾見過。”
“這是《夢華錄》上的,侄兒偶然看見,便記住了。”
“當年你父王和朕一起讀書時,也喜歡這般豪壯的詩句,可領兵打了幾仗之後,便把曆年的詩詞本子都燒了,朕問他為什麼,他說經了事才知道書生意氣,空談誤國。”林禦見林縱一臉愧色垂手聆聽,又溫言道,“朕不是怪你。少年人若無意氣,整日暮氣沉沉,那還叫少年麼?日後你曆練出來,自然也就明白世事。但若隻明白琴棋書畫,連幅軍圖都看不下去,將來可怎麼領兵打仗?”
林縱連連答應,林禦見她恭謹,卻便也不再責備,轉道:“世子妃皇後見了,對朕讚不絕口,說是個品格好的孩子,聽說你和她相處和睦,朕心甚慰。那時皇伯父下了賜婚的旨意,你該不是背地裡埋怨皇伯父糊塗吧?”
林縱立時恭恭敬敬跪倒,叩首道:“皇伯父燭照萬裡,自有深意,臣豈敢怨望?”
“是不敢,不是不想,你還是有些怨朕啊。”林禦哈哈大笑,親手把林縱扶起,“又不是大朝,咱們隻論叔侄不論君臣。你父王年事已高,卻膝下猶虛,不由得我不替他心焦。你年紀還小,又全無女兒家的秀氣,朕想著你多個姐妹相處也好,便賜了婚——自然是不算數的,且耐心等個一兩年,朝臣子弟們曆練出來,看有哪個出色的,朕再賜你一紙休書也不遲。”
“皇伯父明見,”林縱臉上恭謹漸去,低聲稟道,“嫣然確實是個大家閨秀,隻是,隻是未免太重禮法了些,竟比父王還嚴些。”
林禦聽了便笑:“孩子話!堂堂楚王世子,就算是個女兒家,也沒有不顧禮法胡鬨的道理。朕看你雖是聰明,還是太過浮躁,知道麼?”
他見林縱連連稱是,隻麵上恭謹又少了幾分,也不再言,隻道:“這份拓本原是在楚京放著,嘉佑四年,你父王遣人送回宮裡,說是身子不好,看著這個徒惹傷心,我也就替他暫時留下了,你不記得了麼?”
“父王身體近幾年來確實不比當年,對昔年的事提點臣的也少,”林縱皺眉苦思半晌,“這件事臣不記得。”
“你那時候還小,大概記不得了,”林禦淡淡道,“和當年綃兒也像,隻比他浮躁些,沒那麼穩重,我也聽人說你傲氣,雖是少年人心性,在楚京也倒罷了,隻你初到京城,小心些,得罪了人朕也不好護著你。”
林縱躬身道:“是,臣謹記皇伯父教誨。”
林禦輕聲一歎,進了文華殿。殿內早己得了通報,黑壓壓跪了一片。林禦在禦座上坐定,見林縱跪在林緒身後,輕咳一聲,說了些嘉勉的話,把林經招到麵前,問了幾句,又道:“你的策論朕先不說了,那書畫卻著實讓人為難,畫得好,字也好——的確算得頭籌,可這卻是兩個人的手筆,讓朕怎麼賞呢?”
“如無楚王世子題點,臣早己交了白卷,這賞物自然歸世子。”
林禦含笑向下看:“縱兒,你怎麼說?”
林縱出列叩首:“太子和蘇大人己經決斷,這賞物自然歸四哥。”
林禦莞爾,望向林綬,林綬略一沉吟:“兒臣愚見,這賞物中的文房四寶和其他各物都賞給四弟林經,隻把如意賞給縱兒就是了。”
林禦微微一笑,蘇定一搶先叩首讚道:“太子英明仁德,乃是我大齊之福!”
眾人紛紛應和,林縱和林經更是連連謝恩,隻林縱瞥見林禦依舊凝神看著自己,目光和煦如春陽,竟暗地裡打了個冷戰。
她和林緒在光祿寺領宴,直到初更方回府,卻見林綺和沈安時坐在廳上,一個橫眉立目,一個喜眉笑眼,都是一怔。
“叮囑了你多少遍,不要出頭,不要出頭,”林綺劈頭斥道,“怎麼你這性子,就是個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