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詫異,“這是你三嬸家的三娘?”
能讓趙家稱三娘的,也就地主家的小孫女了。
倒不是說這小孫女如何聰明伶俐,而是自幼被她阿耶寵著,無論她阿耶在哪兒她就跟著,跟其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截然不同。
老婦狐疑的看著小姑娘。
頭發亂得跟雞窩似的,鬢角還淌著汗,臉龐勉強乾淨,但衣服皺巴巴的,滿是補丁。
老婦拽住兒媳,“你們族裡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家裡沒糧了,挑水又要去很遠的地,趙大壯說接兒媳回娘家住,她拉下老臉要跟著,沒料到會是這種局麵。
趙四娘心裡也犯嘀咕。
梨花出生時她還沒嫁人,知道趙廣安如何疼愛這個女兒,彆說打補丁的衣服,就是鞋子磨腳他都不會讓女兒將就。
“大堂兄。”她喚趙大壯,“族裡出啥事了?”
趙大壯被她們家折騰得心力交瘁,委實不想搭理她,隻道,“逃荒罷了。”
趙四娘又去問梨花,“三娘,家裡出啥事了?”
“沒啥事啊?”梨花裝天真。
趙四娘總覺得不對勁,偏又說不上來。
她婆婆就更沒底了,“你們家不是地主嗎?怎麼穿得如此...”
破爛兩個字沒說出來,但眼裡全是嫌棄。
梨花像是懂了,不悅的跺腳,“你管我穿什麼...”
趙大壯不知道梨花裝的,拉過她的手,“彆和她一般見識,咱快出城去吧。”
哪怕梨花言語冒犯,但終究是他趙家的姑娘,輪不到旁人指指點點。
梨花聽話的點頭,“大堂伯,這人怎麼這麼讓人討厭啊。”
趙四娘婆婆不認識她,梨花卻是知道她的,那段記憶裡,老村長好心收留她們一家,她不知感恩,天天唆使族裡人鬨事,搞得族裡烏煙瘴氣,沒多久散了夥。
她語不驚人死不休,“大堂伯,我看這人麵惡得很,撇下她們算了。”
這話一出,老婦差點栽下去。
外頭到處是難民,趙家真要撇開她們,她們肯定活不下去的。
當即不敢挑梨花的刺了,小心翼翼道,“三娘長得真好,不愧是地主家的小姐。”
梨花撇嘴。
趙大壯本就不喜這家人,跟梨花道,“到時再說吧。”
“堂姑她們都回來了嗎?”梨花岔開話題,問起自己關心的話題。
她看到好幾張生麵孔,明顯是那段記憶裡不存在的人。
趙大壯垂眸,“有四人沒回來。”
其中兩人外出乾活死在地裡,有一人剛生了孩子,不想趕路,還有一人則被婆家拿去換了糧,他們找去時,沒有找到人。
他與梨花實話,梨花瞪大眼,“鬨饑荒呢,村裡誰會拿糧換人?”
“不知道,我們依照她婆家說的地找過去時那間屋是空的,沒有人了。”
“哪家的堂姑?”
“你二堂爺家的小堂姑。”
“去年冬成親的那位?”
二堂爺共有八個孩子,養活了五個,趙大壯嘴裡的小堂姑排行八,嫁的是隔壁鎮的人。
梨花道,“跟同村人換的糧嗎?”
“不是,隔壁村的,我讓你大堂伯...”趙大壯想到這次去的都是梨花的大堂伯,不由得指著身側胡子拉渣的中年男子,“我讓你青牛伯去找人...”
趙青牛是二堂爺的長子,上麵還有兩個姐姐,都已不再人世了。
他一張嘴,嗓子啞得像老村長最後說話的時候。
“八娘婆家說那戶人家在路邊,我找過去時,裡麵並沒有人。”他眼裡泛起淚花,“我問村裡人,都說最近沒怎麼出門,不知道那家人的事。”
其實,他心裡有個猜測,但不敢說。
他懷疑八娘被婆家賣給人牙子了。
村裡人說人牙子曾經出沒過,好幾戶人家都賣了孩子。
八娘才十七歲,身材嬌小,看起來跟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沒什麼兩樣。
“這事我都不知道怎麼跟我爹說。”
好好的姑娘,嫁去婆家不到一年就沒了,白發人送黑發人,誰想得開?
“那就不說。”梨花心裡有股怪異的感覺,“我讓人幫忙問問。”
說著,她給一貫錢給劉二,“劉二叔,你出城讓那兩人沿路幫忙問問有沒有小堂姑的消息...”
劉二拿過錢就跑,他不敢出城,隻能隔著三四米長的路喊那兩人。
長臉男正吆喝孩子們上車,猝然聽到有人喊,他偏頭望了眼,隨即走上前,“想通了?”
以為這個仆人想把主子賣了。
劉二往官差手裡塞了錢,官差同意他和人交談幾句。
劉二走到長臉男麵前,遞上剩下的幾百錢,“我家八娘子不見了,還請兄台幫忙留意,若是有緣碰到我家八娘,我家願意數倍贖回來。”
長臉男玩味的看劉二一眼,“還有這種好事?”
他往街上的投去一眼,“你家主子的意思?”
“嗯,我家八娘姓趙名婉,還請兄台費心。”
把錢往男子手裡一塞,劉二轉身就跑。
長臉男回到車前,旁邊的青衣男子納悶,“那是誰?”
“尋親戚的。”長臉男冷冷的把錢往車裡一扔,“走吧。”
劉二回到隊伍,悄悄與梨花說,“我看那人不像好人。”
八娘多半找不回來了。
心裡自是明白,她們這趟北上,而人牙子做的是南邊的生意,南轅北轍,即使找到八娘也沒辦法送八娘與族裡團聚,可她之所以這麼做是不想二堂爺難過。
再就是向族裡表明村長爺的立場。
她與趙青牛道,“二堂爺年事已高,經不住打擊,我已讓人幫忙找小堂姑去了,待有消息在告訴二堂爺。”
“我爹問起怎麼辦?”
“就說小堂姑婆家欲跟村裡人一塊北上,小堂姑不好撇下他們。”
隻要方向一致,或許有碰到的一天,二堂爺心裡會好受點吧。
眼下也沒彆的辦法了,趙青牛點頭,與其他人道,“還請大家保密。”
梨花的目光鎖定麵露不屑的老婦,“大堂伯,誰要是亂說你就揍她,咱趙家的事,輪不到旁人多嘴。”
幾位‘大堂伯’齊齊挺起胸膛,“是。”
來不及敘舊,一行人走到北城門時,城門口排起了長隊。
劉二好奇,“李家不是清早就出城去了嗎?”
他們從鹽鋪出來,好多人在議論李家去戎州之事,有人說李家家底被掏空了,去戎州避難的,也有說李家那位姑爺替李家謀了份差事,李家是去戎州做官的。
亂世裡,用錢買官的例子比比皆是,因此說什麼的都有。
梨花盯著隊伍看了看,“不是李家人。”
李家仆人多,且著統一顏色的衣衫,明顯和這些人不同。
語聲落下,就看兩個婦人抱著官差的腿哭起來,“我們家沒糧了啊,鋪子開不下去了啊...”
官差踹開她們,“縣令有令,凡家中田地五十畝者不得出城,糧商不得出城,你們既是糧商,就不準離開。”
“我們家沒糧了啊。”婦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留在城裡隻有死啊。”
兩個官差上前拖婦人,婦人劇烈掙紮,不小心扯到包袱,裡麵的銀子露了出來。
一腚腚銀子,像石頭似的從青灰色的布料裡抖出來。
官差麵無表情的拽走她們。
劉二恐慌起來,“三娘子...”
“彆慌。”梨花沒料到衙門如此迅速,今日起就禁止糧商離開青葵縣,她前後張望一眼,忽然扯劉二衣服,眼神望向墊腳看熱鬨的四娘婆婆。
老方氏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多銀子,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滿嘴酸話,“奸商,掙了百姓這麼多錢還想跑...”
她蠢蠢欲動的搓著手,大有其他人上前,她立即撲過去搶銀子的陣仗。
不止她,好多人都露出貪婪之色。
梨花朝劉二比了個拳頭拍手掌的動作,劉二難以置信的睜大眼,“真的?”
梨花點頭。
趙家是糧商,趙廣昌已經出城了,保不齊會拿她這個趙家人開刀。
未免節外生枝,裝葬人是最合適的。
劉二退後兩步,在老方氏伸得老長的脖子後,毫不猶豫的一拍。
她身邊的人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也來不及反應…
因為,前頭有人動了。
不知誰罵了句高價賣糧害得他們待不下去,五六個人湧過去撿地上的銀子。
攙扶老方氏的兒子即刻鬆手衝了出去。
劉二扶住癱軟的老人,“三娘子,怎麼做?”
“說她病入膏肓,我們送她回老家的。”李家捏著音調,一副北邊人的口音,“大堂伯,官差若問你們是哪兒的人,你們直說便是,問其原因,就說糧鋪遭人偷了,我大伯不知去哪兒了,你們北上逃荒...”
趙大壯點頭。
婦人看眾多人跑上前,趕緊裹起布料後退,“老天爺不給活路啊。”
這話是普通農戶今年最愛掛在嘴邊的話。
農戶靠天吃飯,莊稼顆粒無收,隻能是老天爺不好。
趙四娘的丈夫姓明,排行老四,族裡人都喚明四,他跑得最快,前頭人太多,他整個人像大樹倒地似的撲下去,雙手從縫隙溜進去亂抓,但其他人又怎會讓他得手,後背左右聳動,兩隻胳膊儘量護在兩側,不讓上麵的人把手伸進來。
趁他們亂著時,梨花和劉二扶著老婦擠到了前邊。
官差看他們衣著普通,老婦臉色青白,一副喘不過氣的模樣,隨意問兩句就放他們出了城。
明四撈了半天也沒撈到銀子,想動手搶,一人窺到他的神情,先出手揍他。
明四挨了一拳,喊趙大壯幫忙。
趙大壯冷眼瞧著,見趙四娘要過去,沉聲,“你過去試試!”
趙家雖不是大族之家,但這種趁火打劫的事絕不會做,何況該以出城為重,等梨花和劉二過了城門,他招呼趙家人往前。
許是看他握著鋤頭背著背簍,周身氣質冷厲,官差的問題要多些。
“姓名。”
“趙大壯。”
“哪兒人?”
“井田鎮近溪村人。”
官差手裡有本冊子,翻到近溪村的那頁,抬眉注視著趙大壯,“趙廣昌是你什麼人?”
“我堂弟。”趙大壯依照梨花的吩咐,“我們進城來投靠我堂弟,哪曉得鋪子遭人偷了,我堂弟不知所蹤,沒辦法,隻能北上逃荒。”
趙記鋪子的糧價低,昨天好多人買了一次接著排隊,因此衙門一直注意著鋪子動向,對鋪子被偷一事也有所了解。
“你堂弟可還在城裡?”
“不知道,我們剛進城沒多久。”
官差去看他背簍,見都是些不知名的草藥,又去看其他的背簍,確認沒有糧食後才放他們離開。
衙門有規定,凡超過一石糧者不得離城。
麵前這群人沒有糧食,放出城沒什麼不妥。
明四挨了打,訕訕的回到隊伍裡,左看右看不見親娘,心裡慌了,“娘...”
趙四娘目光閃爍,“娘先出去了。”
劉二打她婆婆時她看到了,雖不知劉二為什麼那麼做,但鬨起來不是好事,因此她沒聲張,除了她,還有趙家的兩個親家看到了,礙於日後要指望趙家過活,即使看到劉二動手也不敢聲張。
明四探頭瞅了眼,不太相信,“他們會這麼好心?”
“我四叔病了,三娘做的事都是四叔授意的...”趙四娘為梨花解釋。
明四又去看他兄長。
他兄長沒走過這麼長的路,氣色一直都不太好,加上他在最後麵,沒注意劉二打人的動作,點頭道,“地主家的長工扶娘出的城。”
明四這才沒有起疑。
出城時,天已經黑了。
暮色落下,月光鋪滿了官道。
出城後,梨花就掐老方氏胳膊的軟肉把人掐醒了。
老方氏不知身在何處,睜眼時,整個人哆嗦了下,“啊...老...老二...”
從村裡到縣裡,她幾乎沒有合過眼,偶爾打盹,腦子裡全是發黑發臭的屍骨,以及凶神惡煞的嘴臉。
路上多了許多難民,死掉的難民嚇人,活著的難民搶人。
見她嚇得花容失色,梨花回頭喊明二和明四。
兩人小跑上前,“娘。”
老方氏回過神,認出麵前的是梨花,“我怎麼在這?”
梨花道,“你睡著了,明四他們隻顧著搶錢,還是劉二叔扶你出來的。”
錢...提到錢,老方氏如夢初醒,“銀子...”
明四拉起她的手,“沒搶到。”
手一抬,老方氏覺得胳膊內側疼得很,不僅這樣,脖子後方也鈍痛,她揉揉疼的位置,想到什麼,大驚,“剛剛有人打我。”
“你可彆冤枉人。”劉二板起臉,“我看你搖搖欲墜,伸手扶你罷了。”
他語氣篤定,老方氏不確定起來。
其他人雖知道怎麼回事,卻也不敢開口。
趙大壯維護劉二,“嬸子,你若覺得我們居心叵測,趁早離去吧。”
老方氏訕訕的笑了笑,“許是我太累產生幻覺了。”
她看向官道,“我們現在往哪兒去?”
破廟在兩裡外的半山腰,梨花故意不說,反而陰陽怪氣的說,“逃荒,沿著官道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