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這麼多年在大內,早就練成了收放自如的本事。聖母失態,叫左右看了總不好。她止住哭,牽穠華在屏風床上坐下,見她臉上猶有淚痕,卷著帕子替她掖了掖,溫聲道:“這是孃孃寢宮,自在些個,不要緊的。我已命人去請官家,你們姐弟還未見過,今日聚一聚,也了卻我多年的牽念。”說著又淚水瑩然,切切問她,“你好嗎?我幾次想出宮找你,可惜身不由己。大內強敵環伺,稍有差錯就會落得身首異處,你莫怨我。這麼多年熬過來,如今五哥禦極,奉我為太後,才讓我盼到這個時機。穠兒,我知道你恨我,孃孃是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人人都有苦衷。她低著頭不說話,因為拿捏不準應該以什麼樣的態度來麵對她。說恨,畢竟血濃於水,恨得再凶她也是母親;說不恨,她爹爹長久以來的痛苦又怎麼清算?他被憤懣和壓抑拖垮,離世那年不過三十三歲。穠華想詰問她,然而不能。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難過時用得上,高興時同樣用得上,誰能猜透它真正的含義?
她按捺住了,勉力笑了笑,“我知道孃孃苦處,這些年爹爹教養我,你雖不在身邊,我過得也很好,孃孃無需自責。”
太後臉色黯淡下來,低聲道:“你爹爹……我對不起他。他臨終可曾提起我?”
人都已經不在了,還在意那些做什麼呢!穠華心生鄙薄,卻很好地掩藏住了,隻是灼灼望著她道:“爹爹每年帶我去城外的衣冠塚祭奠,說那是我母親的墓。現在看來,墓裡埋葬的,不過是他的愛情。他臨終時已經說不出話了,手裡緊緊攥著一麵鏡子,後來小殮拳不可開,就讓他帶去了。孃孃知道那麵鏡子的來曆嗎?”
郭太後失神良久,終於掩麵哭泣。那鏡子是她的心愛之物,當初她離開李家時沒有帶走,誰知竟成了他所有的寄托。一個人不論爬到怎樣的高度,心裡某一處總有個柔軟的地方安放那些難忘的曾經。青梅尚小時的感情,富貴再滔天也浸淫不了。可惜已經沒法訴說了,唯有眼睜睜看著它腐爛。
“我以為他會再娶,那時畢竟太年輕。”大袖掩住了半張臉,隻露出光潔的額頭。也不過轉瞬,她又平靜下來,長歎一聲道,“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誰對誰錯都不重要了。要緊的是眼下,你又回到我身邊來了。我曾向五哥提起過,他也知道你,說孃孃應當尋回阿姊,莫讓阿姊流落在鄉野。”
她口中的五哥就是今上高斐,比她小一歲,今年十五。女人入宮,有了兒子才有底氣。先帝子嗣單薄,前頭幾位皇子相繼都薨了,到先帝晏駕時,隻餘這第五子,高斐便順理成章登上了禦座。
有時候努力固然重要,運氣也是成功的一大要素。先帝殯天前,後位一直懸空,於是郭氏母憑子貴,從小小的昭容一躍成了太後,也不枉她當年那份決絕了。
母女兩個雖離心,坐在一處倒也有話說。不一會兒內侍通報,說官家駕臨,穠華忙起身退到一旁肅立,見檻外進來一人,穿雲龍紋絳色紗袍,壓方心曲領,腰束金玉帶,旁係佩綬,生得龍章鳳質一副好模樣。到太後榻前拱手見禮,“知道孃孃今天接阿姊入大內,我心裡著急,來不及換衣裳就趕到孃孃宮中了。”回身一顧,笑道,“想必這位就是了吧!”
早前聽聞建安城中有美人,纖白明媚無人可及。高斐曾動過心思想收進宮內,沒想到遠兜遠轉,竟是同母異父的姐姐,難免叫人失望惆悵。再三再四看,這位阿姊長得真是好,楚腰衛鬢,峨眉婉轉,同她一比,禁苑之中頓無顏色。這樣的嬌俏人兒,歸心可賞心悅目,不歸心,等閒便可覆國矣。
穠華俯身行禮,高斐讓了讓,笑得分外和暖,“你我手足,在後苑不必太拘謹。孃孃尋回阿姊是好事,我今早召了幾位大資②商議,阿姊在外萬萬不妥,終得接進宮來。然宮中無名無份不是道理,回頭放旨加封,對阿姊也是個補償。”
太後一聽正了身子,麵上卻有些為難,“好雖好,隻恐諫官有疑義。”
高斐不以為然,“阿姊是我一母同胞,連個封號都討不得,豈不叫我麵上無光?諫議大夫糾弾歸糾彈,不予理會就是了。我沒有兄弟,幾位姐妹都出降了,眼下阿姊是至親無儘的。我看阿姊封地不宜過遠,就尊壽春長公主,孃孃以為如何?”
太後自然說好,麵上喜形於色,引了她道:“聖上這樣恩典,穠兒快來謝過官家。”
穠華盈盈伏身跪拜,高斐忙虛扶一把,朗聲道:“阿姊不必多禮,外人看來天家威儀,其實身在其中的都知道,咱們和尋常人家沒什麼區彆。阿姊在宮中隻管從容,等行了冊禮便有了食邑俸祿,和宗室正統的公主沒什麼兩樣。”
諸多的禮遇似乎可以衝淡彼此間的尷尬氣氛,她心裡安定下來,抿唇頷首,“多謝官家,我一向在民間,宮中規矩懂得不甚多,實在怕失了禮數。”
身在民間,血液中卻有天生的高貴與持重,這是一般人不能比擬的。高斐含笑望向太後,“我瞧阿姊進退有度,毫無不妥。”
郭太後道:“她自己審慎,也是好的,回頭派兩位尚宮在旁稍作督促就是了。”一麵說,一麵握了她的手撫摩,“你爹爹替你請了先生麼?是何方名士?”
穠華略頓了下,含糊道:“府上是有位先生,算不得名士,學問卻很好。當初落魄,爹爹看他有才學,便留下做了西席。”
太後點了點頭,“你爹爹過世了,讓你一人在外我不放心。還是五哥想得周到,往後就在宮裡住下。請官家多留意,日後尋門良配風風光光嫁出去。女孩子家兒,總要有個靠得住的娘家,方不至於受人欺負。”言罷替她扶了扶髻上羊脂茉莉簪,“我兒今年十六了罷?你爹爹孝期也滿三年了,宮外有沒有如意的人?女大當嫁,沒什麼可害臊的。說出來著人去查一查,瞧瞧門戶怎麼樣。若過得去,定下也無不可。”
①效用:宋軍中的高級軍士。
②大資:資政殿大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