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和她設想的分毫不差,認過了親就該談論婚事了。但是說起那個如意的人,她心裡不免淒愴。她在幼小時曾有個極其要好的玩伴,他叫雲觀,是北鉞憫帝的嫡子。當今天下三分,北有鉞,西有烏戎,綏國的國力一度最為強盛,西北兩國迫於壓力,不得不將皇子送入建安。一般質子不用嫡長,崇帝是個刁鑽刻薄的人,偏要反其道而行。儲君長於他國,十幾年下來早就沒了鬥誌,屆時再回朝繼位,不怕他掀起大浪花來。雲觀就是政治鬥爭下的犧牲品。
彼時兩家府邸離得很近,一雙小兒女來往頻繁,吟詩和曲,投壺打馬。雲觀於她來說,囊括了她對所有美好最質樸的向往。那個瘦長的身影,填塞滿了她整個的少女時期。
雲觀其人,人如其名,天生就是立在雲端上的人。他有大鉞最高貴的血統,母家一門顯貴,世無其二。她還記得他倚在樹下為她簪花的笑臉,他說待他即位,一定派遣使者來綏國求親,他要迎她入宮,讓她做他的皇後。
可是誰也沒料到,他回鉞的第二年就慘死在禁庭,據說麵目模糊,身首異處。她得知消息,哭了整整三天,崔竹筳說他的死其實不是意外,是有人蓄謀奪嫡。憫帝有二子,死了一個,剩下的那個就是最大的受益者,如同高斐一樣,登上皇位順理成章。她痛失所愛,可惜鞭長莫及。好在她是個有耐心有運氣的人,終讓她等到這一天,使把力,也許就能為他報仇了。
鉞已經不是二十年前的鉞,如今強盛不容小覷。所以綏國要聯姻,要送一個有封號的公主過去,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她也沒有必要再保持得體的微笑,他們接她進宮,之前一定早就查探過了,若不是有她和雲觀那一層,太後未必會認她。至於高斐力排眾議,也不過是為這不甚可靠的親情加重砝碼罷了。言官為什麼要反對?憑空變出個公主來,送到敵國以維係兩國關係,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她低了頭,微彆過臉,“孃孃彆問了,我是個沒有福氣的人。”
郭太後和高斐對看了一眼,和煦道:“怎麼會呢!你回到孃孃身邊,又有官家為你做主,還要怎樣的福氣?你有心事不妨和孃孃說,咱們至親骨肉,大可不必避諱。”
她依舊搖頭,“今天是好日子,女兒不想掃孃孃和官家的興。來日方長,有了機會再說也不遲。”
太後哦了聲,“也是,忙了一早上,該當歇一歇了。”轉頭吩咐內侍,“叫孫娘子來,領長公主去宴春閣。”又對她笑道,“那地方景致奇好,你且安頓下來。公主的冊禮要略作準備,一切等加了封再議罷!”
殿外有位貼花鈿、點麵靨的宮妝麗人過來引路,穠華向太後及官家道了萬福,便跟著出了慈福宮。
宴春閣在宮掖一角,閣旁有湖,湖中有湖心亭。孫娘子帶她過花圃,往前一指笑道:“那是飛華亭,長公主閒來無事,去亭中觀魚是個好消遣。”
她含笑應了,孫娘子差人抬熏爐進來,熏罷了殿,客套兩句便辭出去了。
日頭漸高,站在簷下看鸝鳥在柳枝間穿梭,立久了有些暈眩。她踅身回殿內,舒袖在榻上躺下,兀自盤算起來——今天入夜太後應當會來,借著母女間敘舊親近,必定有一番話要講。其實她不耐煩這樣的牽扯,早就遺忘的東西失而複得,並不值得歡欣雀躍。她抬臂遮住眉眼,指間盤弄一塊玦,玦口壓著掌心,嵌進肉裡去也渾然不覺。心裡隻餘下無邊的空洞,令人窒息。
迷蒙間做了個夢,自己在光影錯落的長廊上飛快奔跑,前麵似乎有人在等她,也許是雲觀。她跑得氣喘籲籲,漸漸近了,一個高挑的身影就在眼前。那人穿銷金刺繡的緋色常服,領口端正襯著白紗中單,男人穿正紅不顯得俗媚,反倒有種高高在上的氣度。
那是雲觀吧!是他嗎?她高興起來,揚聲喊他的名字。恍惚又回到十來歲的時光,牽著他的衣袖說:“你終於回來了!咱們去抓螞蚱吧,現在就去。”
可是他卻把手抽了回去,以一種截然不同的冷漠姿態。她詫異抬頭看,那是張陌生的臉,凶狠獷悍,眉間隱隱有怒意,原來不是雲觀!
她嚇了一大跳,倒退好幾步,想逃,被他揪住衣領拎了起來。她太渺小,落進他手裡簡直像個傀儡。領口勒得她喘不上氣,她恐懼至極,慌忙去奪,推搡之間猛打個激靈醒過來,才發現滿身冷汗淋漓,濕透了背上的中衣。
一個夢,讓她萎靡不振好久。太後來的時候初掌燈,穠華坐在幽暗的簾幔後麵,看她左顧右盼尋人,身後跟著兩個手托紅漆盤的宮婢。
她褪了鞋,赤足走出來,輕輕叫了聲孃孃。
太後回過身,見她慘白著臉,著實吃了一驚。“這是怎麼了?臉色這樣難看!”忙擁進懷裡察看,這孩子生得漂亮,精神不足,反顯出羸弱可憐的美態來。
相攜坐到榻上,再問她緣由,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什麼,做了個噩夢,唬著了。”
太後聽了發笑,“夢都是假的,有什麼好怕的。”
她黏人得厲害,枕在她肩頭喃喃,“是個很可怕的夢,很可怕……”
太後隻得安撫她,畢竟是自己肚裡出來的,終歸一千一萬個舍不得。待她情緒平穩些了才問:“我聽說你夜裡沒吃飯,怎麼呢,是初來大內不習慣麼?”示意宮婢把東西放下,親自挽了袖子上去揭盅蓋,邊舀七寶素粥邊道,“胃口不好吃得乾淨些就是了,不吃不行,夜長得很,恐餓壞了肚子。”遞過銀匙來,把碗擱在她麵前的憑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