穠華伸手去牽她腕子,“孃孃今晚同我睡吧,這閣分太大了,我一個人害怕。”
太後欣然應允,母女間親厚是天性,哪怕各懷心思,隻要麵對麵,那份溫情用不著偽裝。
“看著你,就像看到年輕時的我。”太後含著笑,嘴角挑出一個落寞的弧度,“我初入宮時也像你一樣,覺得殿宇又高又深,一個人住著害怕。”
穠華抬眼望她,“孃孃為什麼一個人住?先帝不和孃孃在一處嗎?”
太後緩緩搖頭,“這宮裡有數不清的滕禦,就算官家寵幸,也沒有夜夜留在你閣內的道理。宮裡的女子都是這樣,一年中有大半的時間一個人獨處,要學著看開、看淡,否則日子便熬不得。”
舍棄那個忠貞至死不渝的丈夫,攀附權貴落得夜夜孤枕,這就是她想要的嗎?穠華不能理解,一個頭銜何以有這麼大的魅力。她想自己還是隨爹爹多一些,看重感情,也懂得尊重自己的良心。
“那皇後呢?如果孃孃是皇後,是不是就能和先帝長相廝守?”
太後的眉心舒展開來,語調變得輕快許多,“那是自然。夫妻敦睦,連那些言官都不得置喙。我記得前朝有位過繼的皇帝,與皇後少年夫妻,感情至深。皇後生性潑辣,容不得皇帝身邊有彆人。太後覺得不妥,差人勸說,皇後直言:我嫁的是當初的十三團練,並不是你的官家。依舊我行我素,太後亦無計可施。”說著頓下來,目光殷切劃過她的臉,“女子入宮,當為皇後。若我的女兒有朝一日踏進他國的禁庭,我絕不讓你受孃孃同樣的苦。這世上一切名分都是假的,隻有正妻元後的金印才是真的。”
穠華聞言羞怯道:“孃孃快彆取笑我了,我無才無德,萬不敢肖想這個。”
太後倒也不逼得緊,瞧她慢慢用完了一盞粥,叫人來伺候她漱口。
夜間風大,直欞窗半開,吹得案頭燈火搖曳。她換了件淡綠的春錦長衣,雪白的皮膚襯得那綠尤為鮮嫩。太後捋捋她的烏發,母女兩個一頭躺著,說些體己話。可是說到她爹爹時,太後總是沉默,隔了很久才道:“我曾後悔過,當時不該拋下你們父女入宮來。我那時也是耳根子軟,聽了彆人的調唆,一個人形單影隻時,十分想念你和你爹爹。可是大錯已經鑄成了,沒有回頭路走。我隻有一步一步往上攀,因為不上則下,宮廷傾軋會令人屍骨無存。”她歎了口氣,“有時也覺得疲累,照理說五哥做了皇帝,已經沒有什麼能威脅到我,其實不是。綏國有內憂,也有外患。烏戎尚且不足為懼,叫人不安的是鉞。北鉞日漸強盛,而五哥初登大寶,側目的人不在少數。”
穠華靜靜聽著,狀似無意地應了一句,“何不與鉞修好,先除外患,再解內憂。”
“你說得很是。五哥如今還未冊立皇後,我曾想過派人去汴梁求親,可惜大鉞也是子嗣不興。帝姬裡沒有待字的,宗姬又怕牽製不住鉞廷,所以這事就擱置下來了。”太後側過身,一彎雪臂鬆散搭在她身上,慢慢地,哄孩子式的一下下輕拍。
她想了想,遲疑道:“沒有彆的辦法麼?”
太後道:“不能娶,隻有嫁。可綏國的情況和鉞一樣,先帝留下的三位公主早已經出降,就好比一盤羔兒肉擺在麵前,苦於無箸一樣,可惜得緊。”
看樣子到了“話又說回來”的時候了,穠華索性緘口不言,牽起被子捂住了半張臉。
太後終於按捺不住,試探道:“今日問你有沒有下降的人選,我看你神情有異,就命內侍出去打探了一番。穠兒,你與晉德懷思王殷重光有過盟誓麼?”
言歸正傳了,穠華鬆了口氣道是,“可惜他沒等到登基的一日,否則兩國還可少些兵戈。”
太後無限悵惘,“他仁厚,手段不及他庶兄。他在建安十幾年,殷重元早就操控了大鉞軍政,豈能容個毫無寸功的人淩駕於他之上?老天是沒有開眼,讓他庶兄繼位,不單懷思王無處伸冤,綏國也多了個虎狼敵人。”
既然到了這份上,她也顧不得其他了。挨過去一些,細聲問:“孃孃先前說,殷重元還未冊封皇後?”
這人委實奇怪,登基三年不立後,也沒有寵幸過哪個妃嬪。從探子發回的密函上看,性情簡直稱得上莫測。譬如他近乎病態的偏執,他生活的地方一切要按原樣擺放,半分也不許動。隻為一個小黃門擦拭香爐後紋飾擺錯了方向,他可以下令將人剝皮萱草,懸掛於拱宸門上。
這樣不通的性格,卻有個思想強大的頭腦。鉞在十多年前就已經落入他掌中,他一步一步把這個弱國扶持起來,再過不久恐怕就會籌劃吞並天下。因此要除掉他,一旦大鉞群龍無首,便無法和綏抗衡了。
“鉞國無後,或許是殷重元眼光過高了。穠兒,孃孃問你一句話,隻問一次,你若不答應,絕不再問第二遍。”太後似乎比她還緊張,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腕,“你……願不願意和親,入大鉞禁庭,做殷重元的皇後?”
穠華笑起來,眼睛裡卻是無邊的荒涼,她說:“孃孃,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