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願意,竟比不願意更叫她難過。
郭太後側躺著,淚水從眼梢滔滔流淌進鬢發裡,“孃孃不知道說什麼好……我這麼做,是不是太自私了?你心裡一定在想,我這母親好不公,認回你,就是為了把你推進火坑。可是國家大任在肩頭,我也是迫不得已。這件事我想了很久,也同五哥商議過,五哥是極力反對的。然他畢竟年幼,還未及弱冠,朝綱若鎮不住,也許會被廢,也許會被殺。同大鉞聯姻,是目前最穩妥的辦法,我要為他爭取時間。”她哀哀望著穠華,這眉目,看一遍,在心頭烙一遍。突然覺得羞愧,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一兒一女,孰輕孰重,她已經很明確地作出了選擇。穠華不覺得難過,隻是有些失望罷了。她反過來安慰她,“孃孃彆傷心,我也正想到鉞國去看看,看看害死雲觀的人長得什麼模樣。”
太後道:“殷重元這人難測,你去了要加小心。原本可以隨便找個人聯姻,又怕讓他拿住把柄借機興兵。你不同,你是五哥的親姐,有這層關係,他輕易動你不得。穠兒,好孩子,你聽孃孃說,如果找到機會——殺了他!”她狠狠咬著槽牙說,“留他在世上,終究是個禍害。他六親不認,連自己的親兄弟都能殘害,彆人在他眼裡又算什麼?綏國的國力兵力都已經不及大鉞了,再不采取行動,過不了幾年,中原版圖上便不會有綏,我們這些人也會不複存在。”
所以打算棄車保帥,把她嫁過去,讓她殺了自己的丈夫。事成,生死由她;事敗,仍舊生死由她。她不過是射向鉞國的一支箭,離開弓弦就沒想過再收回來。能不能逃出禁庭,殺夫後又何去何從,這些從來不在他們的考量之中。
雖然想法一致,但話從至親口中說出來,再委婉也還是刺痛人心。她沒有哭,此行不是看在他們的麵上,為雲觀報仇才是目的。她是想殺了殷重元,殺了他,順便成全綏國,一舉兩得,倒也不錯。
她說:“孃孃的話我記在心上了,就怕他戒心太強,近不得他的身。”
太後的手指在她花一般的臉頰上拂過,笑容裡有驕傲的味道,“我的女兒,有傾國傾城的美貌。不過殺一個裙下之臣,有何難?”
裙下之臣,殺有何難,都是寬慰她的鬼話。穠華笑得淒涼,等待她的不知是怎樣一條路,沒人幫她,隻有靠她自己。
答應去大鉞和親,她的公主頭銜再不拘泥於壽春了。公主出降當升一等,晉封成國長公主。至於嫁妝,是與她名頭相襯的繁巨,太平車足裝了四十輛有餘。太後親點二十位女官陪嫁,個個花容月貌。穠華站在一群美人中間隻覺好笑,她孃孃下得一手好棋,怕一個靠不住,十個二十個總叫殷重元在劫難逃了。隻是吃相未免太難看,大鉞的後宮充斥著綏國來的佳麗,真當鉞人傻?
她笑著請太後把人收回去,“我有侍女,跟了我好多年,很是貼心。孃孃知道靳柯刺秦麼?單槍匹馬,一卷畫軸,一把匕首,雖然功敗垂成,至少到了秦王麵前,有一半的機會。孃孃如今準備這麼多美人,浩浩蕩蕩入禁庭,鉞國也有諫官,免不得掀起軒然大波。與其被遣送回綏,不如掩住鋒芒,交給女兒一人來辦。”
太後惆悵道:“我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可是鉞國路遠,你又是孤身一人,我怕你應付不了。多些幫手,也好護你周全。”回身在人群中挑選,點出兩個人道,“金姑子,你同佛哥一起跟隨長公主入鉞。你們倆身手好,有你們在,我也放心些。”
好歹是替她考慮了後路的,雖然淺顯得一眼能看穿,但聊勝於無,也不至於叫人那樣意難平。
兩個女官出列,福身向她一拜,穠華看了眼,都是娟秀的五官,據說身手好,卻生得稚氣無害。她笑道:“真人不露相麼?叫我瞧,真瞧不出端倪來。”說著拉她們的手看掌心,到底掌中粗糙,她搖頭道,“要好生保養才是,手是女子的第二張臉呢。”
她們低聲說笑,高斐來時其情切切,蹙著眉頭說:“阿姊明天就動身,我們姐弟剛剛相認,這麼快又要分彆,我心裡不舍得厲害。”
生長在帝王家,和民間養大的不同。外麵十幾歲的孩子私塾裡回來,路過獅子巷口隻會買煎耍魚、雞絲粉。高斐呢,穿著帝王的袞服,帶著麵具,每句話都有他的用意。
穠華淡淡一笑:“我走後官家保重龍體,孃孃跟前我無法儘孝,請官家代為看顧。”
太後在一旁掖淚,高斐看向她,她眉眼間喜怒難辨,反倒叫他心裡沒著落了。他緘默下來,背著手踱到窗前,窗外春光正好,天上風吹雲動,一簇簇如絮般翻滾向遠處。他躊躇了半晌才道:“這件事,是否叫阿姊為難?靠女人擊敗對手勝之不武,或者再斟酌斟酌吧!”
她卻說得有些無關痛癢,“昨晚我和孃孃徹談過,去鉞國是我心甘情願的,官家不必替我憂心。”
高斐長長歎息:“阿姊俠義,愈發叫我汗顏。待他日阿姊功成,我定率三軍出城百裡,迎接阿姊還朝。”
該不舍的不舍過了,該慚愧的也慚愧過了。第二日晴空萬裡,綏國遣十員大將並金吾百人,護送成國長公主遠赴大鉞。
穠華以前養在閨中,對地域疆土沒有概念,出城千裡才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多大。從建安到汴梁,真是不近的一段路途。好在氣候一直不錯,偶遇風雨也不至於狼狽慌亂。大綏是個優雅的國度,它從容和緩,已經建立了近百年。兩國聯姻,就算抱著政治目的,依然會在最細微的地方,花費最多最精巧的心思。送嫁隊伍有笙歌相伴,公主的車轅掛著銀鈴,車頂綴滿鮮花。武將們不著甲胄,穿八搭暈直裰,遠遠看去毫無兵戈之氣。仿佛隻是一戶熏灼人家,嫁出了心愛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