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鬼麵人事件起,穠華便一直在宮中靜養,心裡倒是不害怕了,身上那點暗傷也漸漸複原。今上下令三日內破案,三日後果然傳來了消息,說賊人被拿住了,是以前東宮的一個內侍高班。
宮裡終於恢複了平靜,彆人看來不過是起尋常案子,有人興風作浪,拿住禍首正法,事情便過去了。可在穠華看來總覺得有點蹊蹺,那個高班侍奉雲觀多年,難道是為舊主鳴不平,才幾次三番挑釁她麼?說得通,但似乎又說不通。其實最直接的是當麵質問他,可惜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據說捉拿的時候極力反抗,被金吾衛射殺在牆垣之下。反正事情過去了,大局穩住了,人心也不動蕩,禁庭歲月還和從前一樣。
崔竹筳進宮好幾日,一直沒有機會和他見麵。後宮宮眷不能隨意與官員往來,但崔直學是她授業恩師,官家知道,太後也知道。加上她身份不同於尋常妃嬪,偶爾召見,並沒有什麼不妥。
大大方方將他請來,賜坐、看茶,穠華在上首和煦問他,“先生入天章閣數日,一切可還習慣?”
崔竹筳站起身揖手回話,“托聖人的福,臣一切都好。”
因邊上有眾多宮婢和內侍隨近伺候,好些話要避諱,隻得循規蹈矩按常理來。橫豎進了宮掖,親也變得不親了。遠兜遠轉敲邊鼓,還需長話短說。逗留的時候久了,彆人嘴上不言語,暗中難免腹誹。畢竟已經嫁作人婦,又貴為國母,多少雙眼睛盯著,做出不好的例子來,以後難以治下。
她微頷首,“自建安一彆也有月餘了,我未曾想到先生會來大鉞。在閨中時常蒙先生教誨,如今先生在天章閣,我若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還要討先生的主意。”
這些話都是說給彆人聽的,崔竹筳笑道:“聖人客氣了,若有用得著臣的地方,臣定當知無不言。”頓了下,狀似無意提起,“臣前兩日聽說有人入慶寧宮作亂,著實嚇了一跳。好在如今案子水落石出了,賊人也已處/決……”他向上看她神色,迂回道,“但聖人還需提防,禁庭之中人員龐雜,以靜製動反倒更好。自聖人開蒙起,臣就常說一句話,善察者明,慎思者謀。變則安,不變則危,聖人可還記得?”
她當然記得,他的話立意也很明確,她未入大鉞時滿腦子的仇恨,父親過世又失去雲觀,她覺得活在人間沒有了指望。可現在到了這裡,離她最初的設想越來越近時,卻更應該審時度勢了。一根腸子通到底,真舉著大刀殺人,顯然不合時宜。他說以靜製動,那就是說暫且未逢好時機,還需再忍耐。
她望向他的眼睛,崔竹筳是智者,智者達觀,一道目光也能給與她力量。她沉澱下來,沉吟道:“先生的教誨我一直謹記在心,從未敢忘。那麼依先生的意思,那個鬼麵人……”
“誰都可以是,誰都可以不是,因此聖人要多加防備。”他笑了笑,一派和風霽月的坦蕩模樣。話鋒轉過來,又淡然道,“貴妃初六那日命臣畫的佳宴圖,已交由造作所裱背了。過幾日著人送來,請聖人過目。”
她聽了他前半句話,也印證了心裡所想。什麼東宮高班,隻怕是拿來敷衍宮眷的。這麼一琢磨,頓時七上八下起來。心不在焉應道:“我曾同官家提起先生,官家有意提攜先生,待畫送來了,我呈交官家禦覽,也叫官家知道先生學問。”言罷看案上更漏,含笑道,“我有些乏了,今日就到這裡吧!先生自回天章閣去,改日得了機會,我再請先生來敘話。”轉頭吩咐時照,“替我送崔先生。”
崔竹筳起身一揖,複隨時照去了。
蟬聲陣陣,西窗外斜照進一縷殘陽,無限拉長,映紅了半邊殿宇。她把人都遣了出去,解開交領仰在竹榻上。素絹紈扇蓋住臉,隱約有細微的風從指尖流淌過去,青玉扇墜子底下一排流蘇不疾不徐撩在耳垂上,癢梭梭的。
那個鬼麵人究竟抓住沒有,暫且不去想了。進宮之後有時覺得很累,和春渥說腰酸背痛,春渥每常調侃她,“小孩子家家的,哪來的腰?”一壁說,一壁手勢輕柔地替她按壓。
她也知道,所有的乏累都是自找的。如果放下心裡的怨恨,不答應孃孃和親大鉞,現在可能已經與人相親,插簪待嫁了吧!但是她那麼喜歡雲觀,爹爹死後雲觀成了她唯一的支柱。然而前後不過十多個月,他橫死在了禁庭,所以誰剝奪她最後的依靠,她就恨誰。恨也不是無緣無故,雲觀還未回鉞前同她說起過,他心裡也有隱憂。他爹爹那時已經病得很重,肅王重元監國,大鉞的軍政財務全在他手裡,自己在綏國飄蕩這麼多年,半點根基也沒有,即便繼位,路也不會平坦。果然預感沒有出錯,他死了,離登基隻有一步之遙。
她側過身來,不敢再想,想多了心頭愈發荒蕪。如果今上是雲觀多好,一定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生。用不著刻意做一些討好的事,自己有點小脾氣,還有人牽腸掛肚惦記著。
她歎了口氣,前途茫茫,現在隻為一個目標奮進。但如果真的成功了,然後呢?何去何從?
前殿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她沒有理會。大概是阿茸她們吧,她有痓夏的毛病,天熱不愛吃東西,她們就想儘辦法哄她,一天幾回的奔忙。
漸至榻前了,她微微睜開眼,從團扇邊沿瞥見一片絳紗袍角,心頭一跳,卻未起身。懶懶把胳膊舉過頭頂,溫吞背過身去,拖著長音撒嬌:“娘,我腰又疼了。”
心頭跳得擂鼓一樣,她沒想到今上會突然造訪。可能下令不許人通傳,所以殿內靜悄悄的。現在起身迎駕,大不了納福微笑,有什麼趣致?自己努力了那麼久,總要看看有沒有成效。他若果然不喜歡同她接觸,那她一直以為自己美,可能僅僅是個誤會了。
她臥在那裡,薄削的衣料,輕盈的體態。十六歲,正是花一樣的年紀,略帶青澀,但又具備彆樣的誘惑性。隻是用心太深,以至於任何舉動總難逃蓄意的乾係。將他當成乳娘,是真還是假?若是假,那便是邀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