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渥站在窗後目送她,她出了倚翠樓循水榭而去,人在燈火與雲霧間穿行,在這月上中天的時候,有種玄異出塵的味道。
“官家還不睡麼?”她緩步而來,左顧右盼,豔羨地嗔怨,“這裡比我的倚翠樓好,我更喜歡這裡。”
他坐在竹榻上,手邊一張矮幾,幾上供著茶壺茶盞。提起茶壺倒上一杯遞與她,“原本倚翠樓是我住的地方,如今讓給你,你倒嫌它不好?”
她接了捧在掌心,這露台上的木板打磨得很滑亮,也不需要杌子了,在他榻旁席地坐下。身子斜斜倚靠著,同他相距不過一尺遠。她善於用這種柔軟的小動作震動人心,讓人覺得她是馴服的,不具備攻擊性。今上垂眼看她,就算知道她是刻意,次數多了便習慣了。
她攏著茶盞,杯口熱氣嫋嫋升起,回頭笑道:“你若是還住在倚翠樓,我一定也會覺得倚翠樓更好。不用管我,我就是眼熱你。就像小孩子,彆人的東西永遠都是最好的。”
她語帶雙關,他不是聽不出來,卻也並不生氣。放眼望遠處,隨口道:“既然如此,那你今晚便在這裡睡吧。同我在一起,還會覺得眼熱麼?”
她笑得愈發柔豔,低下頭羞答答道:“春媽媽還在等我,我出來時沒同她說……”
“苗內人不知道你是我的皇後麼?做娘子的到郎君身邊來,留下共度良宵,還要知會底下人?這是哪裡來的規矩?”
他不像在開玩笑,穠華覺得自己有時就是在引火燒身。她似乎極愛招惹他,不一定時時刻刻帶著要殺他的心,看見他那種淡淡的模樣就覺得不順眼。軟刀子戳他兩下以求解恨,可是幾回交鋒下來,刀把不知什麼時候就捏在人家手裡了,到最後被反將一軍,還得自己收拾殘局。
罷了,既來之則安之,他發了話,就沒有她推脫的餘地了。他不排斥她,這點倒很好,慢慢接近,慢慢放下防備。現在的憋屈不過是積累,總有讓她揚眉吐氣的一天。
她把手肘支在榻頭,偏過身,軟軟偎在上麵,“我領命就是了,你莫怪罪春媽媽……官家,咱們在這裡住幾日?”
他說:“三日,時候太久,朝中政務無人主持,回去之後又要不得安睡。你若是喜歡這裡,多住兩日也可以。到時候回稟孃孃一聲,請她率娘子們一同來避暑吧!”
她想了想說不,“禁庭人都走光了,隻剩你一個人麼?萬一有個頭疼腦熱怎麼辦?孃孃和娘子們常住也不要緊,我卻不能。我要和官家在一起,還要照顧官家的飲食起居。”
他微微睨起眼打量她,她滿臉真摯,很像那種急欲做賢妻的樣子。他牽動唇角,卻沒有笑出來,“皇後,你這樣體貼,會叫我疑心你喜歡我。”
她訝然看他,他在夜色裡的臉中正平和,有俊朗的五官和多情的眼神……她的耳根辣辣熱起來,輕聲說:“喜歡你……我嫁給你,為什麼不喜歡你?”
喜歡他,是因為嫁給他,或者有更深層次的含義。他不想計較,因為計較不出頭緒來。
他兩手擱在膝頭,極慢地說:“我從小就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我有很多毛病,不單宮人內侍們覺得我古怪,先帝和雲觀的母親也這樣看我。我五歲還不會說話,其實不是不會,是不願意開口。所以有些宮人在背後叫我啞巴,甚至認為我不會告狀,待我十分苛刻。”
他的思維她總是跟不上,從這個話題跳到那個話題,也不過是轉眼之間。她皺了皺眉,“有這樣的事?”
他臉上沒有表情,點頭道:“我五歲後由內人撫養,有時他們不給我吃喝,溺濕了褲子也不給我替換。我記得有一次,一個小黃門失手把墨潑在我的習作上,字都毀了,難以辨認。太傅查驗功課時,那個小黃門敢當著我的麵說我偷懶,太傅一氣之下將我告到先帝麵前,先帝勒令我麵壁思過半個月……後來漸漸大了,掌控了大鉞的軍政,才發現以前對我頤指氣使的人,再也不敢大聲對我說話了。”他仰頭看天上的星,聲音裡帶了嘲弄的味道,“可是我知道,自己仍舊不討人喜歡,哪怕是登上了帝位,依然有人不停地反對我。所以皇後說喜歡我,即便不是出自真心,也讓我受寵若驚。”
他從沒一下子說過那麼多話,她反複咂弄他話裡的內容,因為自小被欺淩,懂得權力的妙處,加之雲觀的母親一味的放任那些宮人內侍,致使招他怨恨,進而遷怒雲觀麼?
她才發現離他與雲觀的糾葛那麼近,伸手就能撥開雲霧似的。她挪過去一些,謹慎地刺探,“懷思王曾經同我提起官家,字裡行間滿是對官家的崇敬。”
他側倚榻圍,兩手閒閒搭在一旁。她的畫帛被風吹過來,輕飄飄落在他手背上,他掂於指尖撚動,縑彩的經緯細密,像她的心思一樣。
他並不覺有什麼可以避諱的,轉過頭,對她輕淺一笑,“皇後說的,和我知道的不相符。他從來不曾對我這兄長有半分敬重,我對他也是一樣。他活得光芒萬丈,很長一段時間裡,鉞人隻知有太子重光,不知有肅王重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