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的大澟北境,北雍發兵肅州定北城。連日血戰,終於耗儘了城中守軍的輜重糧草儲備,重傷兵馬大元帥陳遠清。
得勝在即,半路殺出了程咬金。
陳遠清的小女兒陳良玉嶄露鋒芒,取了帥印帶領殘部棄城誘敵,在祁連道馬蹄穀利用山坡的滾石火攻。那天大風,濃煙鋪天蓋地,方圓十裡都能聞到肉被燒糊的味道。
雍軍發覺中了埋伏本還有生還之機,卻被適時帶援兵趕來的陳麟君從後方截殺。北雍主力折損過半,無力再戰。
兩月後,北雍乞降。兩國持續數十年的征伐就此迎來短暫的休憩。
兵馬大元帥陳遠清凱旋,當朝陛下禦駕出城二十裡相迎。是夜,宣元帝於北郊大營設宴三日,為眾將士接風洗塵,而立下首功的陳良玉卻在跟隨父兄回到庸都後,便被遣出軍營,與母親一道歸還家宅內闈。
因著這副軀體是女兒身,饒是她立下如此軍功,也無法在禦駕親臨的洗塵宴上露麵,更不要提受封賜爵。
遲暮之時,陳麟君的副將景明突然快馬奔回府上,喚她即刻趕往北郊大營,言陛下召見。她便又匆忙扒了身適合麵聖的衣裳,往北郊趕。
陳良玉起身跪拜,再行大禮,道:“陛下誇讚,臣女惶恐。定北一戰,乃我父與將士們殊死拚殺、耗損了北雍的兵力與士氣在前,吾兄率軍援救、截殺敵軍在後,軍士們勞苦功高,臣女不敢擅專居功。”
“哈哈哈哈!說得好!”
宣元帝對她這番持重的說辭很受用,托盞一飲而儘,再與陳遠清說道:“也到了婚配的年紀了。”
左相荀峴的臉拉得比驢還長。
宣元帝連殞六個子女,如今隻餘下四子一女,江寧公主謝文希年幼且是女身自不必講,四子中祺王謝渲已納正妃,寧王謝洵愚癡,隻剩鰥居太子謝渝與慎王謝淵婚事待商酌。
可慎王不爭,無粲然之功績,宣元帝提及婚嫁,誠然是動了再定太子妃的心思。
荀峴和陳遠清不睦這件事在資曆老的同僚那裡不是什麼秘密,二人同朝共事時荀峴凡事都要與陳遠清爭個高低。可偏偏宣平侯府與荀府坐落在一條街上,府邸大門恰好斜對著,這十六年陳遠清坐鎮北境不曾回來,他倒也樂得清靜,這一回來豈不是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低頭不見門口見的,真是想想就覺得糟心。
如今看來糟心的事遠不止一件,若陳遠清之女成了太子妃,將來太子登基,陳家女便是皇後,自己豈不是要永遠矮陳遠清一頭?
陳遠清不鹹不淡地道:“家中子嗣單薄,隻有他們兄妹二人,麟君已娶妻成家,她母親還想再留她在身邊兩年,婚配之事,不急。”
聽到陳遠清與宣元帝沒有一拍即合,荀峴揩了把虛汗。
陳良玉也一腦門細汗,不是,談論她的婚事怎麼也沒人問問她這當事人的意見?心思正在遊離,宣元帝沒再追述這個話題,斟酌片刻,開口道:“十六衛統領前些日子還鄉了,你可願任職啊?”
這話是問陳良玉說的。
她還沒開口回話,荀峴的臉拉得更長了。
他敲了敲筷給鄰座的右相張殿成一個示意。見張殿成無動於衷,提袍踮著步子跪倒在禦座前,“陛下,我朝從無女子出仕為官之先例,這有違祖宗禮法,更忤天地規矩,此舉不妥!陳家女有功,當獎,依臣之見,賜些女兒家鐘愛的財帛珠寶,上等衣料,是為上策。”
陳遠清整襟危坐,瞄了他十幾年不見的‘老朋友’一眼,也道:“陛下,這確實不合規矩。”
說歸說,神態肢體卻沒有要攔著的意思。
荀峴自然瞧得出來陳遠清隻是在跟宣元帝客套,假推辭。
果不其然,宣元帝擺手道:“誒,不合誰的規矩?朕說合規矩那就合規矩!”又複問陳良玉道:“朕問你話,可願就職?”
陳良玉當即明了了局勢,當即趕在荀峴再反對前搶了話,跪拜叩首:“臣女領命,叩謝皇恩!”
荀峴高喝道:“陛下不可!”到底是上了歲數,反應不如年輕人靈敏,陳良玉領命謝恩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地完成後,荀大人的反對之聲才乍然響起。
宣元帝顏色已有些不妙了,慍色道:“我朝律例有功當賞有罪當罰,朕論功行賞,怎的就違背了祖宗禮法天地規矩?”
荀峴道:“有功自然當賞,可女子入朝,曠古未聞,實乃牝雞司晨,會招惹無妄禍端,請陛下三思!”說罷一腦袋紮地上,叩了個響頭。
一把歲數,怪豁的出去,也不怕磕出個好歹,陳良玉心道。但倚仗著自己歲數長,朝中混了好些年的資曆,便要賣老臉擋人前程,這又是個什麼道理?牝雞又不是沒有嗓子,怎麼就不能司晨了?
“你們一個個都是這麼想的?”宣元帝看著群臣正色道。
說罷片刻,又有幾人相繼跪倒在宴席中間的空地。宣元帝揮袍起身,威容儘顯,目光極快地掠過眾臣。眾臣禁不住聖威壓迫,紛紛低頭,不敢直視犯上。也有不少人左顧右盼地張望,窺察著陳遠清的神色。
陳遠清坐視一切,不作聲,再飲了一樽酒。
“朕要封賞,你們看宣平侯作甚?”宣元帝須臾間笑了,壓著氣指著堂下,“你們這群老臣,退敵之功,功在千秋!若她是男兒郎,當擢一軍主將!你們跟朕講不滿?拿祖宗禮法壓朕?”
底下闃然無聲。
“右相,你是何意?”宣元帝扭臉看向遲遲不表態的右相張殿成。
張殿成正置身事外,打算看荀峴是怎樣將自己作死的,突然被點到,匆匆起座,躬身道:“回陛下,臣以為,有才堪用,何拘男女?陛下聖意,臣無異議。”
“嘖!”
荀峴忿忿然瞧了張殿成一眼,以示不滿。張殿成亦回了他一個煩膩眼神。
宣元帝聽完此番話臉色才緩和下來,麵向陳良玉,道:“陳良玉,你看到了,”他抬手指過席間,“這樁事,你可敢接?”
她有何不敢?不是已經接過了嗎?都謝過恩了,不作數?
那也無妨,再謝一次也不多。
於是她再叩三首,“臣女叩謝皇恩,必不負皇恩浩蕩!”
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過去,篝火越燒越旺,酒香熏得人醉醺醺的。陳良玉終於可以落席,她落座在大哥身側,將方才巷子裡的疑竇說與他聽,說罷還不忘告景明一狀:“我想跟上去探個究竟,景明不讓我去。”
席間有人全無心思再啖肉飲酒。
火舌貪婪地舔舐空氣,將人的視野變得波動扭曲,太子謝渝不著聲調地離席。
陳麟君聽罷麵色一肅,扯著她叫她跟過來。離篝火宴場遠了,一個東宮衛著裝的人腳步匆匆,與太子近身說了些什麼。
“找到了嗎?”太子問,神思灼急。
東宮衛搖了搖頭,跪地待罪。
江寧公主身著便衣出宮,為免惹人眼目,隻帶了幾個近侍貼身保護。日近晌午時,賞侍衛吃一盞酒的功夫,便再也尋不到身影了。
平日宮中規矩拘謹,今日大軍回朝,是盛事,才特準她出宮一觀。
誰知這一破例,便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