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傳到東宮時,謝文希正坐在太子謝渝的書案一側,認真捧著《春秋史冊》在讀,待內侍彙報完,她放下書卷,饒有興致地問道:“皇兄,你為何不願娶她?”
謝渝啞然一刻:“如此明顯嗎?”
連你都瞧出來了?
江寧換了個慵懶的姿勢斜倚在椅背上,點了點頭,“皇兄莫非是嫌她軍營出身?可那日我見她舉止並非粗俗鄙陋之人。”
謝渝道:“你還小,不懂。”
“是因為嫂嫂嗎?”
謝渝停筆,深吸一口氣,不語,算是默認。
許是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太子眼中蓄起了淚,眼目失焦,視野中一切都變得模糊,“江寧,你手中那杆筆,要握緊,孤將一切傾囊相授於你,等你長大了,用這半尺筆毫,去改變你的宿命。”
那年三月梨花雨,少女掌心合十,菩提樹下許願,十五歲的太子尚不穩重,他破了一貫恪守的君子禮節,送了一把傘去,跟她說:“小生謝渝,至死不渝的渝。”
最後,那個春日梨花白的姑娘形如枯槁,心如死灰,辭世前最後一句話是“來世不信菩提,不入皇家”。
至死不渝?
一枕黃粱罷了!
“你是天家的女兒,是身份最尊貴的公主,若連你都不得自由,遑論天下其他女子?”
謝文希目光停留在《春秋史冊》的一頁,開口道:“皇兄,江寧有一事不通,想請教。”
“何事?”
謝文希道:“俗言男歡女愛人之常情,那為何容不得男歡男愛,女歡女愛呢?”
謝渝一皺眉發現事情不簡單,斜過身子看謝文希麵前的書卷究竟是個什麼內容,瞅了半晌沒發現有什麼問題。
他不信邪,乾脆站起身走到謝文希身邊抽走那本書,抖抖抖,確定她沒在裡麵藏亂七八糟的東西,才將信將疑地把書還給她,順便回答了她剛才的問題:“男女之合,為繁衍故,是以社稷有繼,秩序有度,易之則天下大亂。”
謝文希眼珠一轉,脫口道:“意思是,女子與女子之間互生情愫,也是人之常情,是嗎?”
謝渝詫異地看著她,“你近日看了什麼不倫不類的書?怎麼問出這樣的問題?”
謝文希伸出小手打了個哈哈:“沒有的事,請皇兄解惑。”
謝渝清咳一聲,板起臉,好讓自己看起來有威嚴些,教誨道:“情愛本美好,無關男男女女,真摯的情意都值得被尊重。但,你說那樣的,孤不推崇,也不會有任何一個朝代推崇。”
謝文希追問:“為何?”
她急切地樣子令謝渝更加覺得有端倪,但還是耐著性子與她講道理,“生而為人,多數人都是健全的,但有一些人不得上天眷顧,或目不能視,或口不能言,或耳不能聽,或四肢不全,不能因他們有缺陷就不允許他們生存。同樣的道理,多數人都是夫妻結合,斷袖之癖,磨鏡之好,雖少,但總是有的,他們與常人不同,可也不是他們的過錯。但若這樣的人多了,他們無法繁育子女,繼而影響到人口和農耕,勢必會破壞社稷安穩。”
“故而就把他們視為異類麼?”謝文希柔聲細語應和道:“江寧明白了。”
太子對她這副恭謹的模樣嗤之以鼻,將理好的紙張與冊子規整妥當,歸置在案麵上。
謝文希湊過去,翻著看了幾眼,“舟楫署,衍支山。”
宣元帝命工部督建衍支山行宮,以備他頤養天年,所需木料石瓦均從東百越一帶往庸都輸送,經河州路段河道淤堵,今夏末又突發山洪,沉了兩艘往衍支山運送金絲楠木的船,太子派人去查,勞動了周邊七個縣的衙門打撈,竟連塊木屑都沒找到。深究下去,竟發現不僅這批金絲楠木無跡可尋,連戶部與舟楫署上報說沉了的那兩艘船隻都未登記造冊。
這幫人已經如此膽大妄為,竟公然造假賬貪斂國庫之財中飽私囊。
再往下查,上報沉船的舟楫令周永祿原本隻是河州一布商,大澟有律例,商籍者不得從政。但有一條出路,叫“捐官”。
大澟與北雍打了十幾年仗,農稅覆蓋不了這麼大的支出,於是朝廷允許商人向朝廷捐納錢物,換得一官半職,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但有政策就有漏洞可鑽,捐納的財務到了國庫,叫捐官,若錢到了彆個人手裡,那就叫賣官斂財。
這個周永祿,就是向朝廷孝敬了一大筆錢,才做了舟楫令,而這筆錢並未入國庫,追查這筆錢的去處,流向直指祺王謝渲。
謝文希凝想片刻,“祺王哥哥最重名聲,將清譽看得比什麼都重,應當不會做賣官斂財的事。”
太子有心考她,道:“那你說說看,此事誰會做?”
謝文希踱了兩步,道:“那便是德妃與姚崇山了。”
德妃姚霽月是祺王謝渲生母,其父便是督建衍支山行宮的工部尚書姚崇山,其兄姚霽風,姚霽雲分彆在國子監和工部任職。
霽月清風,好名字,真諷刺。
“德妃野心昭昭,在內圖皇後之位,在外,欲叫祺王哥哥取東宮而代之,拉攏人心所需錢財頗巨。”謝文希手指點了點太子手中的賬目,“祺王哥哥不參與其中,可未必不知情。”
太子心想自己的苦心教導還是有成果的,感動得涕泗橫流,“接著說。”
“德妃身在後宮,要做事,外頭需要人中間人,得來的錢財也得尋了名目來頭才好為己所用,工部尚書姚崇山老家可是有兩家錢莊罷?”
謝文希執筆,鋪了張宣紙畫了幾筆,“德妃要與人通消息,再由姚家人將白身安排進官署,所得財帛要入錢莊洗白,如此繁雜的動靜,若說祺王哥哥不知,連我都是不信的。”
太子讚許點頭,他追查後宮收受賄賂擾亂朝堂的事已久,如今是發難的時候了。
謝文希又道:“姚崇山督建的衍支山行宮未竣工,此時或許不是動姚家的好時候。”
“還建什麼行宮!早年的赤字都未填上,宣平侯打仗的糧草五六成都是軍屯上墾出來的,行宮的工期還是後延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