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漓,你去過蒼南嗎?”謝文希沒頭沒尾地問了這麼一句。
炭盆的火光有些柔了,鳶容和黛青沉沉睡著,陳良玉拾起一旁的小鏟撥開碳灰,再添幾根新炭進去。
“蒼南郡?沒去過,但有聽說過。”陳良玉道。
那裡有她名義上的族親,是被貶謫過去的。
應通年間的五王之亂,陳氏家族內部也分出了兩個陣營,陳遠清扶持惠王,也就是當今的皇上,可當時的陳家族老鼎力扶助權柄更盛的豐德王,齟齬不合,陳家開了族議,將陳遠清這一房除籍剔譜,趕出了家門。
後宣元帝登基,鏟除亂黨,因著陳遠清再三向新皇求情,陳氏得以保全性命,全族放逐蒼南郡。
謝文希想多說些什麼,又吞了回去,放下手肘枕在麵側,“宣平侯既不再回北境,朝中之事便最好也不要管了。”
炭火又旺了起來,陳良玉放下鏟子,手放在光亮處溫烤,“公主是說,太子殿下要改稅製的事情?”
謝文希醒覺她不能再說更多,偏過頭去不再言語。
陳良玉道:“公主為何對臣女說這些?”
謝文希掙紮著坐起身一把撩開帳子,陳良玉半側著身,轉過頭看向她。
謝文希道:“我不是來為太子哥哥敲打宣平侯的。”
“臣女知道。”陳良玉把身子又側過去些,努力擠出一個看起來不那麼僵硬的微笑:“睡吧,臣女去尋些東西來把耳朵塞住,就聽不到雷聲了。”
謝文希放下帳子,躺回被窩裡閉上眼睛,齟齬道:“你不知道,我是……”
是在提醒你。
陳良玉找了一圈沒找到可用的物什,索性將褥子撕開一個小口從裡麵薅了坨桑蠶絲,分成兩小坨放手裡搓。
雖說有些不講究,可她本來也不是多講究的人。
兩小坨蠶絲被她揉搓成耳道輪廓的形狀,塞進謝文希耳朵裡。
“臣女真的知道,多謝公主告誡。”
姚家老家是在蒼南郡,陳氏也在,謝文希的弦外之音,是要告誡她,太子要對姚家、對蒼南出手了。
大抵是姚家此次獻贈國庫的銀子填不平戶部的賬,上位者是要釜底抽薪,連根拔了罷。
城門失火,難免殃及池魚。
陳氏族人名義上雖是放逐,可名下巨產到底是藏下一些的,太子改行稅製得先平國庫赤字,蒼南一動,陳氏免不得要被扒層皮。
屆時,火燒不燒得到宣平侯身上,可就難說了。
到了後半夜天上的雨水總算泄乾淨了,雷聲停止,淅淅梭梭下起了雪粒子。
謝文希已經睡熟,鳶容和黛青在門外兩側打著盹,隻有陳良玉依舊保持著箕踞的坐姿守在謝文希床榻前,明豔嫵媚的臉隨著雲與地之間的明暗交替忽現忽暗。
這場入冬的雨雪沒兆頭地下了一夜,將院落裡那顆孤零零的銀杏樹冠上僅剩的枝葉打落下來,貼在青石板地麵上,被衝刷進磚縫裡。
她最喜歡的落木秋景被一場雨雪敗得不成樣子,滿院枯葉和雪落,清爽的良苑被恣虐得一團糟。
天色還霧霾霾的,陳良玉摁著烏黑發青的眼眶回到良苑,她從關雎樓出來時謝文希還沒醒。
這一夜睡得夠嗆,骨頭都脆了,像是叫人拿鐵錘掄過。
善媽媽來給她送衣鋪送來的衣服,見人和衣躺著,靴子也不見脫,實在看不過眼,硬塞了兩個丫頭到她院裡。
陳良玉被吵醒。她今兒上午不當值,便省了點卯的時間,補眠一刻,又被紛亂的動作聲擾斷安寢,是下人來掃院子了,屋子裡還有兩個年輕丫鬟在做事。
善媽媽見她轉醒,道:“兩個粗使丫頭,灑掃漿洗的,小姐不喜鬨不讓她們說話就是。”說著衝那兩個身著淺紅布衣的女使吩咐道:“你們在小姐院裡,隻管乾活,不許吵嚷,聽見了沒?”
兩個丫頭齊聲附和:“聽見了善媽媽。”
善媽媽展開新製的衣裳對著陳良玉身上一陣比劃,她近一年個頭躥了許多,常穿的衣裳都短一截。陳良玉看著那一溜兒墨綠青灰的袍衫,實在提不起興趣穿身上,便吩咐善媽媽收起來。
善媽媽一邊麻利地收著剛送來的新衣,又將漿洗晾乾後的中衣外袍分了類收進衣箱,一麵不忘絮叨她:“小姐,不是我老婆子多嘴,您這生活起居沒人照顧可不行,景榮走後,你連個貼身伺候的人都沒有,上庸城不是北境,打不了仗……”她說著喉嚨哽了哽,停頓了一下,飽經風霜的粗糲麵頰上儘是愧色,“瞧我這張老嘴,又提起景榮那丫頭了,徒惹小姐傷心,我不說了,不說了。”
她有一個自幼陪在她身邊的玩伴,比她大兩歲,是景明在臭水溝裡撿回來的,善媽媽瞧著喜歡,便收來調.教一番送到陳良玉身邊做了貼身女侍。
在軍隊撤出定北城的途中她換上了陳良玉的衣服斷後誘敵,被緊隨而來的敵軍追擊落馬,數萬鐵騎殘卷一般從她身上踏蹄而過。
等陳良玉回頭去找時,那身熟悉的紅衣之下連一塊完整的骨頭都拚湊不出來。
“景榮剛去還不滿一年,我若是這麼快就讓其他人來替代了她,我就像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叛徒。”
說著喉頭酸脹,眼底氤氳起一層霧氣。
善媽媽停下手裡的活,摩挲著陳良玉那雙冰涼的手,內疚道:“好,我老婆子不說了,你說不要貼身婢女咱就不要。”掌心那雙怎麼也捂不熱的手讓善媽媽瞬間轉移了心神,又開始絮叨:“一到冬天你這手腳就暖不熱,加件衣裳再出門,還是穿得薄!穿哪件?”
陳良玉無奈又加了件裡衣進去,指向那件淺杏色暗紋的常服,善媽媽服侍她穿戴整齊,這才滿意地扭著豐腴的腰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