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濃,入夜起了薄霧。
陳良玉叫人又添了兩盞燈,燈影映出壁上粗弓輪廓。說是書房,籠統也就十幾本兵書,到處陳列著蘭錡弩架。
時至宵禁,上庸長街短巷寂靜了下來,嘈雜的人聲落入宣平侯府前庭,少頃,後院也跟著忙活起來。
忙亂驚動了良苑書房。陳良玉拱手向謝文希行了退禮,出門探看。
越往前庭走喧囂越甚。
近處看,正堂前方的青磚闊路上聚著一群綾羅鄉紳,樣貌有幾分熟悉,卻不認得。細辨,為首的胖壯肥腸的二人竟與陳遠清樣貌上有神似之處。
一衣繡金線腰佩銀的中年男子哈著腰,對陳遠清賀氏夫婦與陳麟君關懷貼己,一口一個“兄長”“長嫂”“賢侄”親昵地叫著。
陳良玉登時反應過來這群人是誰。
想來是她那群被發配蒼南郡的斷聯了十幾年的族親叔伯罷。
烏泱泱的,老少皆有。
她可不想被一撥兒生麵孔拽過去拍肩摸手,再套上假麵逢迎客套。一刻也待不住,趁著有霧色掩蔽未被人發覺,她輕聲履步地往後退。
人群正中,一素衣老者好整以暇地坐著,身老眼卻不盲,煙著嗓子衝她道:“是良玉罷?”
眾人的焦點一下變了,喧嘩靜默片刻,幾位花紅柳綠的婦人堆著笑扭臀小跑著過來,阿諛了幾句奉承話。
兩個中年男子也圍了上來,還叫人托上來好幾方錦匣,隻看匣身,便知內置之物貴重。
金衣銀帶那人道:“聽聞賢侄女行將主饋東宮,托你幾位嬸子囑咐,帶了副頭麵來,區區薄禮,還望賢侄女勿要嫌棄,勿要推辭。”
匣開,裡頭金光刺眼,竟是副足金鑲珠的頭冠,鳳為紋樣,紅藍寶石便嵌了不下百顆,華貴萬分。更有珠玉墜子、耳飾,皆是上等寶物。
陳遠清臉色大變,怒而揚手將那鳳冠打落,頭冠‘哐當’墜落,將青磚石麵砸出了痕。驀地嗬斥道:“小女婚事未定,勿要信口狂言!私鑄鳳冠,你是何居心?”
那人驚得手一抖,“是是是,未定,未定。聖旨還未下呢!”說罷刹那跪倒,立時痛哭起來,“求兄長,賢侄女救命啊!”
陳麟君一把扯開她,擋在身後,“叔父,小妹女流人家,哪裡懂朝中事?再要緊的事,也請叔父先起來與父親正堂裡談罷。”
左言右勸,才將人勸了起來。
陳良玉費勁掙脫女人們的圍堵,與陳麟君站在一處。
素衣老者見著那冠也生了惱,張口便罵:“你帶這勞什子做甚?敗事有餘的豎子!”又和顏悅色地對陳遠清道:“崇明,陳家對不住你們這一房,昔日做主將你與雲周逐出門的是老朽,老朽這把老骨頭今日上門,就是要憑你處置!可蒼南陳家府中眾人,算上姻親裙帶三四千口人,你不能坐視不理啊!他們可都與你血脈連枝,那是親兄弟親伯侄呐!”
陳良玉問大哥:“表的吧,爹不是祖父的獨子嗎?”
陳麟君道:“你怎麼論的親?堂的。”
陳良玉斜倚廊柱,道:“太子推行新稅製,對民間減稅三年,令戰後生民休養生息,可國力不濟,進退維穀。對準蒼南開刀,不就為了填補戶部的爛帳,找補下三年削減的賦銀,散財保命便是,該不是事到如今還舍不得金銀細軟?”
話音不大,卻被耳尖的胖鄉紳聽了去,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道:“帶了帶了,金銀錠子,銀票,絲綢茶葉,珠寶瑪瑙,獸皮,整二十車,走水路的五六十條船也已入港,三五日便到。”說著又抹起淚,“兄長,長嫂,咱們家產業皆已變賣了,這麼些年積攢的家底願悉數上繳國庫,解國之危急,隻求兄長救救陳家的後嗣小輩們!”
陳遠清聽胖鄉紳說帶來的財帛數量之巨能平國賬,愁容未散,反而更濃。嘴唇顫抖,道:“你們,你們遷到蒼南竟也不好生過日子,如此巨資,是搜刮了多少民財?想是蒼南田頭的草,山上的石頭,都叫你們薅乾挖淨了?”
廊下兄妹二人也大吃一驚。
二十車五六十船的家底,憑一家之財力可填補凜朝數年虧空,這是何等巨富?
這哪裡是什麼鄉紳,合該是豪紳豪強才對!
陳良玉隱約覺出事情不太對,似乎已經超出了“錢帛”的範疇。
太子真正要動的是蒼南姚家,也就是德妃與工部尚書姚崇山的本家,何故陳氏要散儘家財卻也險能保全族中子弟?又何至於族老年過耄耋還要拉下臉來,親自帶著族中子弟跋山涉水,來上庸城向被他逐出家門的同宗乞援?
這一起人言辭中亦有捆綁糾纏之意,想將蒼南陳氏的興亡榮辱與上庸宣平侯府牢牢捆縛,出言詬道:“我爹娘駐守北境,這麼些年也未與諸位有過來往,既已除籍分家,叔公這句‘咱們家’,我爹可攀不起!”
這一頓說道,眾人啞口,齊齊止了哭泣哀求,麵麵相覷。
率先看到陳良玉的那位族老對陳遠清道:“崇明,長者議事,家中女眷旁聽便罷,怎可這般沒規矩?叫她退下。”
儼然是命令的口氣。
陳麟君麵色也已繃到極點,卻不好發作。
他是侯府的門麵,是將來要承襲侯府爵位的嫡長子,言行皆影射著陳遠清與宣平侯府的品貌德行,處世極重場麵上的周全和氣。
然則,他向旁邊遞去一個眼神:小妹!
陳良玉神色淡淡,言辭卻犀利如刀割:“我敬你是老者,更難聽的話便不說了。你瞧清楚了,你腳下這片土地是什麼地方。這裡是庸都,是宣平侯府,你一介庶民,拜謁侯爵不執大禮便罷,還想在我家以族中長老自持,倚老賣老。今日上庸已宵禁,明日一早,還請諸位離開,本府恕不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