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
那人顯然是文臣,經不起陳麟君這麼結實的一撞,腳一拐踉蹌著退了幾步。
陳麟君忙丟開陳良玉伸手去扶那人,被帶著往前小跑兩步半才穩住腳跟。
“這位兄台,實在抱歉。”
那人立穩身子,抬頭,是一個清秀書生長相的人,服青色官袍,乍一看長得像誰。
陳麟君抬頭相認,恰見熟人。青袍拱手執禮,道:“麟君,你不在那邊候等,怎也來了中和門?”
為了方便禮官行秩序,層級不同的官爵在不同處候宴,位高者,自然是在太和門。
青袍乃左相荀峴之子,名喚荀書泰,今年秋闈登科,入戶部主事。荀峴與陳遠清不融洽,見麵不識,子嗣卻能聊到一處去,傾蓋如故,關係甚好。
陳麟君回禮,“隨同舍妹。”
荀書泰將陳麟君拉到人稀處,巡視一圈,壓低聲音道:“蒼南民難已成肘腋之患,禦史台的聯名本子已經遞上去了,今夜擺明了是對工部姚尚書和宣平侯府的刑訊問責,你還上趕著來做什麼?風口浪尖上,該避則避!”
陳麟君負手,道:“既是問責,如何避得過去?”
荀書泰忍無可忍,道:“我視你為摯友,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你甭不愛聽,不愛聽也得聽著。族譜上無名,算得了什麼一家子?蒼南陳氏做的孽,哪關宣平侯府什麼事?宣平侯被逐出祖籍,等閒皆道是宣平侯追隨如今聖天子,與族人黨異,實則呢?鎮國公府先年的遭遇,你們家還要再曆一遭嗎?”
實則呢?
實則鎮國公賀年恭功高震主,先帝憚之,佞臣打著清君側的旗號羅織構陷,鎮國公府洗淨了脖子,等著那滿門抄斬的一紙詔書下來。
陳遠清抬了一頂花轎上門,一紙庚帖將鎮國公獨女賀雲周從生死門中換了出來。
已嫁女不在滿門抄斬之列,陳氏族人卻恐牽連己身,尋了個機會將陳遠清支走,大婚之夜逼迫賀雲周自裁。
幸陳老爺子警覺,趕去勸阻。
最終族裡趁火打劫,將陳遠清一房半數家財劃歸族裡、侵吞瓜分之後,又除籍剔譜。
當年事情做得陰狠決絕,不留情麵,如今卻又來尋庇護,拖人下水。
“賀國公一代軍神,最後落得那般下場,你當引以為鑒!”荀書泰苦口婆心,是有真情意的。他頭向陳良玉偏了一下,“麟君,這一族血親早已斷了,勿要為著不相乾的人,傷了真正的血親。”
言外之意,要為陳良玉多思慮些。若不撇清宣平侯府,莫說皇太子妃之尊位,侯府遭難,她便是罪臣之女,屆時或流放或充了官妓也說不準。
宮宴伊始,禮部堂官引群臣入席落座。
笙歌曼舞,觥籌交錯。卻不曾有人注意到末席空了一位。
禦史台的禦史們紮堆坐,臉色絲毫沒有年宴的喜慶,反倒是死了爹一般的陰沉死寂。
這幫文官疾世憤俗,針砭時弊,張口提筆便是痛罵,罵世風不古,罵當權者無道,時常與人爭論個臉紅脖子粗,更不要提宴上酒勁兒上來了。
宴中,盤點起戶部年終結算,不出所料又是超支。
戶部尚書蘇察桑兩鬢變白,眉頭始終舒展不開。國庫近些年虧空實在重,他一個為朝廷管銀子的,每到年終宣元帝問起賬,當是他一張老臉顏麵掃地之時。
他撩袍跪拜,衝著天顏道:“陛下,國庫一半的錢供給了前線,今年又大修衍支山行宮,預算超支在所難免,老臣諫議,太子殿下的新稅且暫緩推行,明年征稅加收一成,等難關過了,再推新政。”
太子“啪”地擱了酒樽,道:“這些年軍費耗資巨大,已經加增了兩成賦稅,百姓哪家不是勒緊了褲腰帶過日子?如今天下罷戟,不緊著休養生息,再加稅,百姓還有活路嗎?”
話及百姓,直接點了禦史台的引線。
禦史中丞江獻堂帶領眾禦史,直接在宮宴上對宣元帝施壓。
“百姓過得確實苦!皇上,臣有一事奏,事關民情,不容刻緩。”江獻堂雙手托著聯名奏疏,眾禦史跟著紛紛紜紜跪倒一大片。
這已是第三道禦史台全體聯名上奏的折子了,前兩道模棱兩可的批複顯然惹怒了這筐爆竹,逼得他們不得不在年夜宴這樣的場合犯天顏上疏。
一禦史上前來,呈一疊更厚的奏本,痛斥道:“臣趙興禮容稟!陳氏流徙至蒼南郡後,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控製寺廟、錢莊放印侵占民田。據臣綜計,陳氏吞沒蒼南郡旱田四萬餘畝,水田兩萬餘畝,民財無以計數,從百姓那裡聚斂來的錢財,再出借給百姓收取利息,百姓到期拿不出錢來付本結息,便隻能拿屋舍、田地抵債。臣此番勘察,還發現,陳氏一族雖無官爵,卻通過兒女姻親的裙帶關係,控製著州府、軍隊、鹽鐵、漕運、商號、錢莊、寺廟、米糧等軍政民生,是蒼南郡真正的掌權人。”
“蒼南郡難民與日俱增,百姓失其田者眾,被迫賣兒鬻女,衣牛馬之衣,與犬彘爭食,眼下皇城外難民已然成災,凍死骨不計其數!扁擔兩頭籮筐,一頭挑著一個孩子,陛下,那是您的子民!”
江獻堂額頭青筋暴凸,太陽穴搏動,近乎是用吼的。
“臣攜禦史台眾禦史,奏請將蒼南郡守姚甫成、郡尉趙周清等一眾地方官員革職查辦!臣參奏工部尚書姚崇、宣平侯陳遠清,縱族親仗勢搜刮民財,其罪當誅,請陛下,聖斷!”
宮道走完,陳良玉將宮殿中通明的燈火遠遠甩在身後。
笙樂停了。
她翻身上馬,一刻不停歇趕往十六衛衙門。
她晨起有交代,這會兒衛衙正堂前的空地上集結著兵士。腰環長刀,身披輕甲,長刀上係著的飄帶獵獵翻飛。
多數人臉上竟是激奮的神情。
十六衛未得宣元帝重用,這些年在禁軍手底下撿人不要的差事混日子,久而久之,竟成了禁軍手下打雜跑腿兒的,夾著尾巴討生活。
伏低做小也過不了安生日子,還要憂心十六衛哪天冷不防被裁撤了。
大家憤懣多時,早有不滿。
眼見長刀鎧甲都快生了鏽,卻有了大動作。
陳良玉布差時隻道要二百衛兵申時末集結待令,大夥兒卻等不及,早早便整裝待發。憧憬著能一朝翻身,揚眉吐氣!
疾馳的烈馬在十六衛衙門口歇了腳,陳良玉風一般闖進來直奔兵械庫。
“一會兒把府上給我圍住了圍緊了,一隻耗子也不許放出去!”
兵士齊聲高呼:“是!”
高觀扭著胖腰身跟上去。
“統領,人召集齊了,今夜要去做什麼?”
他咧著嘴,心道關係戶自有關係戶的好處,靠爹就靠爹吧,隻要能給十六衛弄來正經差事就成。
“拿人。”
“去哪拿人?拿什麼人?”
陳良玉套上銀裝輕鎧,也攥了把長刀佩上。
“宣平侯府,蒼南逃犯。”
“好嘞!”高觀拍手應著,對外頭全副武裝的兵士呼喝:“去宣平侯府抓逃犯!”
庭前上空寒鴉飛過,眾人從亢奮到驚詫,再到相顧失色。
高觀也覺出不對,腦筋轉個彎才想起,“宣平侯府不是你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