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丈寬的長河上,一艘孤帆在船夫手中木漿的起落間緩緩駛來。
碧波蕩漾,春景醉人。遠山枝丫繁茂,鬱鬱蔥蔥。近岸垂柳隨風浮動,搖曳生姿。
船頭坐著的人卻不看山不看水,眼眸隻專注著手中的動作。那金色錫箔紙在他修長有力的雙手翻折間頃刻便是一個元寶出來,一柱香的功夫身旁的竹籃中便堆積起滿滿一筐。
這樣的事每年清明書寒鴉都會做,卻唯有今年才有機會親自前來拜祭。
船隻靠岸,書寒鴉囑咐船夫候著,自己則提著竹籃獨自走上兩裡地去祭拜。
那個地方不是任何人可以隨意進出的,即便是他有著一身武藝,也不能大搖大擺的走進去。
當他避開嚴防的守衛來到人煙罕至的祭壇,已經有位身著緇衣的比丘尼在台階下焚燒祭品,誦經禱告。
書寒鴉並不意外,也毫不避諱地走到她旁邊,從身上拿出火折子將金元寶就地燃燒。
比丘尼聽到動靜抬起頭,露出張風韻猶存的臉來。那張臉縱然經過歲月的蠶食,依然不減風采。
她看到皇陵裡出現陌生麵孔,正欲嗬斥,卻被眼疾手快的書寒鴉點住啞穴。
隨後他並未開口,依舊維持著將金元寶一個一個放進火堆裡燃燒的動作。
比丘尼怔怔地端詳著他,越看越心驚。沉寂的氛圍裡,一種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使得她心驚肉跳。
直到將最後一個元寶投入到火中,書寒鴉方才起身拍掉身上沾著的柳絮,解開她的穴道,深深一揖:“給聖人請安。多年未見,聖人風采依舊。”
這下算是徹底證實比丘尼心中所想。到底曾是宮內最尊貴並且參與過宮變的女人,她很快鎮定下來。
環顧四周,見沒有其他人在場,比丘尼方才肯與之交談:“多年不見,太子倒是變化巨大。”
書寒鴉當即糾正道:“12年前我離開皇宮時並未收到冊封聖旨,所以並不是太子。”
聖旨獻帝是寫了,隻是去傳的時候已經人去樓空。彼時書寒鴉還有兩個弟弟,可惜沒來得及等到獻帝選定出更合適的太子人選,就已經夭折在皇位爭鬥中。
所以提到前朝太子,所有人都隻認一個人。正因如此,將書寒鴉帶離皇宮的生母元妃就成了士大夫們最大的聲討對象。
因為他們覺得當時隻有七歲的書寒鴉一定是被強行帶走的,鮮少有人知道其實書寒鴉是主動的。
前塵往事如雲煙,書寒鴉不去多想,話鋒一轉,續道:“不過,聖人卻還是聖人。”
稀鬆平常的一句話,比丘尼臉色卻仿佛被人打了兩個耳光,頓時變得難看至極。
想她上官氏、上官家族最優秀的貴女,前朝執掌風印的一國之母。不管誰做這天下的王,她本該都是尊貴的皇太後。
不曾想新帝上位,過河拆橋,並未按照約定給她以及上官家最高貴的尊榮。
以言官進言、輿論太大的緣由,依舊稱呼她為皇後。並且將她困在這皇陵裡替獻帝守陵,上演什麼帝後情深。
帝王果然無情,唯一一個有情的帝王已經死了。
這是上官氏時常想到的一句話,此時不免再度湧上心頭。
不過很快她便鎮定下來,再開口已試探起書寒鴉此行的目的:“不管你是不是太子,總是先帝的兒子,合該叫我一聲嬢嬢,如今改口,是想拋下教養之情嗎?”
書寒鴉的生母是江湖中人,有一年陪著獻帝去江湖上找尋失蹤的至交好友葉隨風,不便帶著他,就將他交給上官氏扶養過一段時間。那時上官氏對他也算是無微不至。
這是上官氏在打感情牌,想用往日情分來抵消自己的錯,書寒鴉早有預料。
“如今我已經過繼到旁人名下,所以沒有資格稱呼聖人為嬢嬢。不過曾經的教養之情從未忘記,所以聽聞聖人被過河拆橋困於皇陵,特來解救。”
上官氏聽他這麼一說,便知他已是通曉內情,一顆心當即警戒起來,“解救是假,恐怕來找本宮為父報仇是真吧。”
她雖強裝鎮靜,但微微顫抖的聲音還是暴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
這份不平靜既是因為愧疚,也是因為不甘。
她生披法衣看似已絕紅塵,實際從來沒有過,她的心中無時不刻不回蕩著前塵往事。
以至於如今站在她麵前之人的模樣與當年已無半分相似之處,她仍能透過虛無的鏡像看到那個四歲時曾在自己身邊暫養過的孩童模樣。
那時板上釘釘即將成為太子的他每次來請安也都是像方才那樣躬身一揖,隻不過說的卻是:“給嬢嬢請安。嬢嬢今日氣色真好。”
語氣誠懇,絕非是現在這般的夾槍帶炮。
這是她對那個親手教養過的孩童的愧疚。
可她又害怕書寒鴉真得向她複仇,因為她什麼都沒有獲得,這是她的不甘。
上官氏的確罪孽深重,可書寒鴉卻沒有完全把他當成自己的仇人。
“一個帝王的隕落絕不該由一個女子來承擔罪名。所以縱然我想報仇,要找也找罪魁禍首,而不是已經在被懲罰的皇後娘娘。”
書寒鴉一語中的。當初上官氏襄助李嚴為了就是她自己和上官氏無上的尊貴,如今落魄至此,也的確是得不償失,日日在被懲罰。
他越是平靜,上官氏反而內心越是波瀾,眼睛裡閃過一絲淩厲:“你打算怎麼做?與李嚴一樣謀朝篡位?”
書寒鴉否決:“當年我既自願拋棄成為太子的機會與我母親離開,今時今日自然不會再回來奪取。”
仿佛多年前一樣,上官氏再一次感覺到失望,語氣中便帶了一些激動:“那你還來找我做什麼?”
“想讓聖人回宮。”書寒鴉言簡意賅。
這個問題上官氏不是沒想過,也不是沒有努力過,隻不過最終都被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