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蠻被滅的第一年,南陵京都的雪從入冬以來就沒停過,格外寒冷。
入宮為質的世子們突然蒙獲太子殿下的恩典,特賜享用皇宮的湯泉宮一日。
十幾個大漢們浩浩蕩蕩地湧入冒著熱氣的水裡,一下子占滿大半個湯池。
一群光著上半身的大漢們眉眼舒展,繁重的課業讓人喘不過氣,好不容易有個能放鬆的下午,個個重拾笑容。
他們身材魁梧,舉止豪邁,與南陵人的內斂含蓄截然不同。
“傅世子快來泡,下麵真舒服。”其中一個最高的壯漢推了推旁邊人,示意挪個位給岸上負手而立的青衣少年。
傅歸荑後退一步,微微搖頭婉拒。
“你彆害羞,我們不會嘲笑你的。”幾雙眼睛齊刷刷看向傅歸荑臍下三寸,誠懇道:“長得矮也不代表什麼。”
聽說傅世子是雙生子,生下來便先天不足,略微羸弱。他長了一張清麗至極的臉,肌膚瓷白賽雪,雙眸如一泓清泉,淡櫻色的唇微微抿著,給人不好接近的錯覺。
傅歸荑默了默,淺淺一笑:“溫泉配美酒,豈不是更妙。”
他們很少看見傅世子笑,一下恍了神,反應過來後紛紛紅著臉讚同。
傅歸荑趁機提出:“不如我去尋一壺好酒,諸位稍等。”
說完頷首示意,施施然走出院門,瞬間就消失在大家眼前。
成功出逃的傅歸荑暗道好險,若不是太子下令,她說什麼也不會走一趟。
她可不是真男人,她是鎮南王嫡女,真正的世子是她的同胞哥哥。
此番冒險女扮男裝入宮為質實屬不得已。她哥哥傅歸宜在幼年時走丟,傅家找了許多年,終於在前些時日得到一條他曾經出現在南陵皇宮的線索。
奈何皇宮守衛森嚴,難以查探。恰巧太子傳召他們這群新晉世子入宮學習南陵禮法經史,傅歸荑三思後決定入宮尋親。
他們並不是土生土長的南陵人,是三年前歸順的遊牧部族,在太子滅北蠻一役中立下汗馬功勞,安定天下後得以封侯拜相。
傅歸荑人還沒走出大門口,被甬道的小太監攔住去路,二話不說強製帶她到湯泉宮另一頭。
瞥了眼他肩頭蒙上的一層白白落雪,傅歸荑心裡打了個突。
看樣子他在這裡等了很久,感覺像是專門在等她似的。
傅歸荑想套他的話,誰料一路上小太監神神秘秘的,問他隻有一句:“貴人有請”。
想半天也沒想到是貴人哪位要見她,自從她入宮以來一直老實本分,從未做過出格之事,生怕引人注意。
他們這群人身份敏感,一般人也不會主動招惹。
她一路眉頭微蹙著,直到看見小太監口中的“貴人”後呼吸微滯,登時僵在原地。
空無一人的溫泉池上白茫茫的熱氣肆意升騰,霧氣藹藹繚繞在半空,還有不少順著四周的石壁向上攀。
臨泉邊的水榭裡端坐一白氅華服男子,他頭戴金冠,尊貴非凡,正閉目養神。
傅歸荑萬萬沒想到是太子要見她,一刹那她腦袋空空如也,有幾分不知所措。
那個三年肅朝堂,三年滅北蠻,結束六百餘年南北對峙,一統天下的太子裴璟。
她第一次見裴璟是在上書房,他臨時來考校眾人功課,點到的人裡麵正好有她。當時自己答得應該不錯,他還賞了東西。
然而沒答出來的世子足足被打了三十大板,躺了十餘天才好轉。
傅歸荑初見便對裴璟有種莫名的畏懼,後來每次他進上書房總會有人受罰,久而久之她對他更加敬而遠之。
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被他單獨召見,心裡沒由來地惴惴不安,他找她能有什麼事?
小太監笑眯眯推了一下呆愣的傅歸荑,伸出手做了個請的動作:“世子彆緊張,太子殿下見您平日讀書勤勉,邀您一同享用熱湯泉放鬆放鬆。”
傅歸荑眼眶微張,像是沒聽懂他的話似的。
小太監以為她是高興壞了,笑道:“這可是天大的榮耀。”
傅歸荑聽在耳朵裡不斥於一道驚雷,把她劈得肝膽俱裂。
和、和裴璟一起泡溫泉?
驚嚇之餘傅歸荑心底生出古怪,為何就單獨找她一個人?
她和裴璟似乎唯一的交集就是在上書房,難道是因為她在一眾連南陵話都說不好的世子們中間脫穎而出,所以引起了裴璟的注意?
傅歸荑暗罵自己大意,早知道不如讓他打自己一頓板子也比今日走這一遭強。
裴璟那廂聽見動靜睜眼看了過來。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不期然相撞,他寒涼的黑眸像錐子似的刺得傅歸荑頭皮一緊,她微垂眼簾避開他的目光。
傅歸荑斂了情緒走到裴璟麵前行禮,短短十幾丈路她已經想了千百個推拒的理由。
絕不能讓裴璟發現她是女人,否則滅族之禍近在眼前。
她心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麵上極力保持著鎮定。
裴璟淡淡掃了她一眼,“來了。”
他沒給她開口的機會,轉頭就吩咐:“替世子更衣。”
“等等!”傅歸荑嚇得倒退幾步,一手摁在胸前,一手揮退走上前的小太監。
察覺自己反應過度,她立即噤聲,手悄悄垂落在衣袖兩側。
裴璟目光沉沉盯視她,眼底透著攝人的冷意。
傅歸荑連忙跪下,急切道:“我,臣懼水。”
她聽出自己聲音生硬,旋即低聲解釋:“臣幼時落水,從那後便十分畏水,恐怕要辜負殿下美意,請您恕罪。”
裴璟不鹹不淡哦了一聲,說了句原來如此。
傅歸荑不知道他信沒信,一顆心提了起來。
裴璟雙眸微沉,似乎在思索什麼。
空氣陷入一種難耐的沉寂,傅歸荑聽見自己壓抑的呼吸聲,還有裴璟身上若有似無的檀香。
她偷偷用餘光瞄了一眼,裴璟麵無表情望著前方水池,眉眼冷峻,威嚴矜貴。久居上位,大權在握讓他周身無意識散發的窒息的壓迫感,往往忽略掉那張俊美如儔的臉。
一個人如果有太多外在的光環,大家很容易忽略光環下的陰影。往往光環越盛,陰影愈深。
譬如裴璟,天下人皆知他的豐功偉業,隻有近身的人才知道他是個獨斷專行的人,容不得彆人說半個不字。
傅歸荑麵上的從容冷靜幾近崩塌,心中驚懼無措,生怕他強行要求她入水。
寒冷的冬日,她鬢角生出一層細汗,風一吹透心涼。
她忐忑不安地等著裴璟的宣判,一道探究的視線順著她的頭頂往下蔓延,好像將她全身剝了個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