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沒到床邊去便急忙喚他。
竹床上的少年早在魚湯煮沸時便已經清醒,此時他睜開眼睛,看她慌慌張張地跑來,又聽見簾子外的動靜,他便知那道士醒了。
坐起身來,折竹從一旁的布袋子裡取出來一隻木盒,簡短道:“坐過來。”
商絨立即在床沿坐下,看他從盒子裡取出來一張全新的麵具,她就乖乖地仰起臉,等著他。
道士夢石才清醒過來便是好一陣頭暈目眩,他晃了晃腦袋,勉強睜起眼睛,這才發覺自己竟然身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十分警覺地撐著牆壁,踉蹌地站起身來,還未仔細打量這間屋子便聽到一道極年輕的聲音:“醒了?”
那一把嗓音清泠又悅耳。
夢石抬起一雙眼睛,透過那拂動搖曳的青紗簾子,隱約瞧見兩道身影。
“你們是誰?”
夢石捂著自己的胸口,才發覺自己身上不知為何沾了不少濕潤的泥土。
“救你命的人。”
少年似乎仍有幾分未消散乾淨的睡意,聲音聽著慵懶。
“我夢石不過是一落魄道士……”夢石這話才說出口,又想起前日獄卒同他說過的話,他又停頓一下,隨即淒然一笑,“不,如今隻怕連道士也不是了。”
他再度抬首,“不知我這樣的人對於公子來說,又有什麼價值?竟能令你費此周章將我從死牢劫出來?”
“道長廣結善緣,想必即便不是我,也會有旁人救你。”折竹一邊說著,一邊用指腹輕輕地在商絨的鬢邊一點點按壓著麵具的邊緣。
他的氣息如此相近,商絨聽見他這句話,不由睜起眼睛看他,可當他對上她的目光,她又飛快地垂下眼睛去。
“旁人?哪有什麼旁人,”夢石不知裡頭的境況,他隻聽少年這一句話便搖頭,看向窗外的天色,“若不是公子,隻怕今日便是我的死期。”
而折竹聽見他這句話便知祁玉鬆並未事先知會他什麼,他甚至不知祁玉鬆想救他。
他不緊不慢地替商絨粘麵具,隱隱揚唇,道,“我之所以救你,其實是因我與容州知州祁玉鬆有些舊怨。”
與知州祁玉鬆有舊怨?
夢石一愣。
“我將你救出,便是他祁玉鬆的失職,如此一來,孫家的那位晉遠都轉運使哪會輕易放過他,你說——是不是?”
少年慢悠悠地說。
“就因為這個?”夢石仍有些猶疑。
“不然呢?”
折竹終於粘好了商絨的麵具,他的手指輕輕捏了一下她的後頸,冰涼的溫度令商絨一下睜開眼睛。
折竹輕抬下頜示意她,那雙眼睛剔透又清亮。
商絨也不知為何,臉頰微微有些發燙,她忙低頭去將腰間荷包裡的一隻斷的黛筆取出來乖乖遞給他。
“夢石道長,我必須提醒你,如今你不但是孫家恨不得碎屍萬段的仇人,更是祁玉鬆亟待解決的麻煩。”
黛筆的尖兒有點粗,折竹在床沿磨了磨。
“公子究竟想說些什麼?”
夢石此時並看不清那少年,他的眉頭皺起來,抬步想要走入簾內,卻不防一枚纖薄的銀葉刺破青紗簾飛出來,擦著他的臉頰嵌入他身後的牆壁。
夢石的雙足頓時像是生了根,沒再挪動一步。
“沒什麼。”
他聽見簾內再度傳來那少年的聲音:“隻是想問問你,究竟是想死,還是想活?”
夢石後背已驚出冷汗,可他到底也有一夜連殺孫家三人的本事,他此時並未有什麼懼怕的神情,反倒平靜又坦然:“若能活,誰想死?”
豈料,聽了他這句話後,折竹驀地輕笑一聲。
商絨聽見他這一笑便一下抬起頭,折竹才湊到她眉頭的黛筆一劃,青黛的色澤暈了一團在她的眼皮。
她瞪著他,知道他這一聲笑,是在笑她。
“公子因何發笑?”
夢石在簾外問。
而商絨盯著折竹,他臥蠶的弧度更深,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卻對夢石道:“能活卻不願活的也不是沒有。”
他的指腹輕觸她薄薄的眼皮,使得她的眼睛不停地隨著他的動作而眨動,他漫不經心地擦拭著她眼皮上的痕跡:“這兒就有一個。”
夢石聞聲抬眼,隔著那道青紗簾,他隱約看見那少年靠坐在床上,而那姑娘就在床沿。
他手中握了一樣東西,夢石瞧他在那姑娘眉間慢慢地勾描,便也猜出那應該是一支黛筆。
青紗拂動如粼波,好一雙人影相對,滿窗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