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綠瓊連忙擺手,“我不吃我不吃,我方才吃飽了,你吃吧。”
對方失落地收回了手。
傷腿疼痛,竇綠瓊捱了一會兒,受不住,屈膝慢慢蹲下,不顧羅衣沾塵。
她好奇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昆侖奴這回聽懂了,他望著眼前少女澄澈的眼眸,嘴唇蠕動了一下,緩緩發出嘶啞暗沉的聲音。
“塞喇。”
竇綠瓊嘴裡重複了一遍,塞喇點頭。
“我叫瓊瓊。”竇綠瓊說,擔心太複雜的字音他發不出。
塞喇吞了口唾沫,翻黑的嘴唇竭力模仿她的嘴型,“瓊、瓊。”
竇綠瓊展顏一笑,杏眼桃腮,盈盈頰肉堆聚在一起,像時節潤淨的蓮藕。塞喇從不曾近距離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她白得像雪,聲音是枝頭宛轉的流鶯,身上的香氣遠勝任何一個饅頭。
他感到有些好奇,有些窘迫。
竇綠瓊還正要與他說話時,忽然被一道聲音打斷。
“衛娘子,叫我好找。”隻見一個紅衫綠褂仆婦快步而來,將她扶起,語調拉得長長的,
“您的丫鬟在門口等著,您久不出去,給她急壞了。”
塞喇往後退了一步。
來到中原兩個月了,他已經耳濡目染了一些階級意識,見竇綠瓊身著不非,首飾叮當,他有些害怕。
果然,竇綠瓊轉身與他道彆走後,那仆婦立即揪起他的耳朵,嘴臉尖刻,唾沫星子飛濺。
“你個黑蠻鬼,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什麼身份也敢湊搭衛大人的娘子,呸。”
塞喇隻聽懂一句“黑蠻鬼”,是專罵他這種人的,低著頭任由她磋打,手下卻迅速將饅頭藏進了衣服。
—
“怎麼去了這麼久?”
衛玠的目光落在她衣裙下擺,上麵似乎沾了些灰。
“我剛剛在外邊看了會兒昆侖奴雜耍。”竇綠瓊經過蔡廷玉,來到夫君身邊。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蔡廷玉聽到“昆侖奴”這個詞時,好像神情閃過一瞬間的不自然。
“哦?”衛玠隨口問道,“好看麼。”
竇綠瓊點頭,“那個昆侖奴可厲害了,能站在繩子上跳舞拋碗,都不會摔下來。”
我方才還和他說了會兒話呢,隻不過是在茅房附近。
說出來有點不雅,竇綠瓊便收住了話頭。
“夫君,我們待會去哪玩呀?”
見她東遊西逛了大半天還精神飽滿,不見疲憊,本想帶妻子回去歇息的衛玠想了想,與蔡廷玉對視一眼。
“去掖台仙聽戲,如何?”
—
掖台仙是京城最大的戲樓,向來座無虛席。
壁柱、門窗浮雕繪彩,戲台立柱前題有楹聯曰:“情天恨海,悲歡離合。”
台前兩側皆有樓梯,下置緊湊座位,皆有酒水小食,二樓設廂房,聲音可縈繞回廊,清晰傳至每個角落。
三人訂了間廂房坐下。
好巧不巧,上一場戲《霍小玉傳》剛剛結束,淒涼斷腸,下一場正是《昆侖奴》。
講述的是前朝崔生者,因思一品大官之姬妾,神迷意奪,日漸消瘦。昆侖奴磨勒顧瞻其心意,夜入官員宅院,斃猛犬,背小妾之妝奩囊橐,負崔生與姬,飛出峻垣十餘重,助二人私逃之故事。
那戲子唱道:“磨勒遂持匕首,飛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如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頃刻之間,不知所向......”*
古調抑揚頓挫,時而啼恨仇怨,令人鬱結,時而緊張肅殺,叫人為之捏一把汗。
竇綠瓊聽得心裡一團火熱,“夫君,你能帶我也飛簷走壁嗎?”
她想一出是一處,音調天真。
衛玠按下茶碗,眄視她。不過是個會些雕蟲小技的昆侖奴,值得她如此欽佩?
“我可沒這本事。”
竇綠瓊長長“啊”了一聲,十分失望,隻得繼續看戲,過了會又轉頭,目光哀怨。
“想不到我嫁的夫君竟是那引兵守街亭的馬謖,徒有虛名耳。”
真是甜言與我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
衛玠心如刀插,偏偏無從反駁,否則不是推翻了自己之前說的話?
於是他裝作什麼也沒聽到,目視前方,隻是餘光中不免瞥見扇麵下掩袂狂笑的蔡叔彥。
“叔彥曾與我一道從軍,想來很會飛簷走壁罷。”
衛玠冷笑一聲。
聞言,竇綠瓊果然將目光轉向蔡廷玉身上。
“欸,你可彆來這一招。”蔡廷玉收了笑容,勉強在竇小姐麵前保持端雅姿態。
“我當時不過是在軍營當個參謀。可比不得你衛小將軍,於戰場撥土揚塵,揮寶刀銀龍飛舞。”
竇綠瓊心癢癢:“如今為何做不得了?”
蔡廷玉瞥了端坐如常的好友一眼,頂著被滅口的風險,竊聲對她道:“年紀太大,寶刀已老。”
聲音雖低,卻足以叫衛玠聽了個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