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我拿著一筆新換出來的錢買了火車票,坐上火車,前往北京。
我原以為我已經低估了這年頭兒火車的速度,沒想到它比我還想象中還慢上一些,當蒸汽火車緩慢的,溫吞的,以一個比自駕遊還要慢上那麼一點兒的速度優哉遊哉的往前爬的時候,我在車廂裡和一筐蒜,一個穿著土布外罩花棉襖,懷裡抱著嬰兒的女人擠在一個座位上。女人座位的對麵是她的丈夫,而我的對麵則是女人的婆婆。
我曾經試著和女人的丈夫換下座位,鑒於這嬌小的,皮膚被陽光曬出蜜色的女人已經快要縮進座位的最角落裡了,但尷尬的是他們用作交談的話不知道是那個地方的方言,也不大能聽懂我過了二甲稱得上標準的普通話,每當我試圖有什麼動作——抽煙或者從箱子裡摸出書看的時候,這一家子又會齊齊停住動作一臉警惕的看向我,直看的我如坐針氈。
那是一種看待“非我族類”的眼神,我能理解,甚至可以帶入此時我的任何一個同胞通過眼神傳達出來的想法,但能理解不代表能接受,最後我隻好把自己也往左邊靠靠,隻用半個屁-股坐在座位上,委屈的打了大半天的瞌睡。
火車停靠濟南的時候,這一家人下了車,新上來的人是幾個學生麵孔,其中一位戴著圓鏡框的男生一看見我就轉頭對著他的同伴充滿新奇的大喊,“芄蘭你看!咱們要和一個洋人同坐!”
“……”我的微笑頓時僵在了唇角,在一起尷尬和隻有我一個人替他們尷尬之間善解人意的選擇了後者,選擇假裝成一個聽不懂漢語的合格美國人。但很快我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天真,這群學生一直在興致勃勃的偷眼打量我,嘰嘰喳喳的低聲議論我,最後那名叫芄蘭的女孩子大膽的湊過來,用發音不甚標準的英音問候我。
“Are you a Soviet?(您是蘇-聯人嗎?)”
這名女孩子看模樣應該是個高中生的年紀,梳著兩條油亮的麻花辮,我回給她一個笑容,“No, I 'm American.(不,我是美國人。)”
大約是這個笑容讓和女孩兒同行的幾名男孩兒心生警惕,在接下來的旅程中,我幾乎沒能再和女孩兒說上半句話,反而成了那幾個男生的口語陪練,一個個挨個過來找我嘮嗑好不快活,直說的他們口中的‘大洋馬’口乾舌燥。
我有心陪他們練習,所以一直保持著一副興致勃勃的神色和他們交談,終於,在我第五次重複:“I'm American. I'm fine. How are you?”這種句子的時候,火車駛進了北京車站,蒸汽聲和鳴笛聲隨著火車的逐漸減速從窗外被風刮進來,尖銳刺耳。
我從車窗往外望去,目之所及,人聲鼎沸,人海如潮。
“Good-bye, Mr. Hall. It was nice talking to you.”芄蘭姑娘終於找到了插話的機會,趕在所有人之前說道。
剩下的男生們也一一找我道彆,臉上具是露出了些許不舍自己逮到的免費外教就這樣走了的情緒,我剛回頭就看到了他們的這副樣子,些微壞水終於泛上心頭。
“Good-bye”,我拎著行李箱站起來,走到人潮邊緣。那些孩子的目光仍然在我身上,他們或許在疑惑之前還熱情有禮的萊斯利·霍爾先生為什麼沒有說“Please give my regards to your family.”之類的話,於是我笑了起來,切換成中文輕聲說,“芄蘭小姐,衡之先生,元澤先生……很高興認識你們。”
幾個學生霎時睜大了眼睛,用一個震驚的,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我。我放聲大笑,趁他們回神之前飛快的鑽進了人與人組成的海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