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買了個雜誌社交給歐文管理,算是報酬,也可以說是期許。
歐文有著非同一般的文字評賞能力和不買任何名氣爛賬的脾氣,在雷厲風行把雜誌整個改成文學雜誌後,這個一開始並不被人看好的雜誌銷量蒸蒸日上,很快成了紐約雜誌界的新貴。男人本以為在繁忙的工作中他終於可以逃脫那些該死的同住一個屋簷,但除了吸血什麼都不乾的其他房客,結果沒想到反而被找上了門。
“截止到今天,已經有十多個人找到我,想要在雜誌上發表他們寫的,或者寫他們的文章。”歐文疲累的捂住眼睛:“說那些是文章簡直是對這個詞彙的玷汙,那是……沒有哪怕半句能看的廢話。”
蓋茨比的勸說和忠告還有監獄生活確實讓男人的脾氣變好了很多,至少在最開始他沒有直接把那些廢紙砸到來訪者腳邊,讓他們“自己拿著廁紙滾蛋”,而是好聲好氣提出了修改意見,雖然收到的回應是“你可以直接為我做出修改,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歐文最終還是把那堆廢紙砸到了來人的皮鞋邊。
在給我寫明信片之前,歐文經曆了想要在雜誌上發表一篇寫的一塌糊塗的聖誕文章的爛作家,找到他想讓他寫一篇關於自己讚歌的糟糕音樂家,試圖在雜誌中某篇文章裡放進自己銷售的鞋油廣告的銷售員,希望他編撰關於某種飲料的奇幻故事的商人……為了掐準聖誕節期間銷量最高的這刊,一整個晚上就這麼多。於是男人最後的理智僅限於打電話給蓋茨比,通知他的好友兼臨時房東:我要發瘋了。然後掛掉電話,拿起那堆信件字條文稿挨個去敲他們主人的房門,挨個去摔到開門者的臉上。
蓋茨比為了給他收拾爛攤子忙了一晚上,最後拿了一瓶酒到歐文這裡,說——
“他說:老兄,你知道我在文學上沒有你那樣的天賦,所以我不去評價你的任何決定。不過如果有下一次,你可以撕碎或燒了那些稿件,我的辦公室也隨時歡迎你。”
歐文的敘述裡蘊含上一絲鼻音:“他沒有譴責,半句也沒,不過我知道我給他帶來了很大的麻煩。最令人痛苦的是我不認為自己做的是錯的,雖然方式過激,但我曾經不止一次向他提過‘那些住客在吸你的血,傑伊,你該警告或者把他們趕出去,而不是繼續縱容。’”
“如果他們真的像你說的那樣不堪。”我不置可否,從口袋中抽出手帕遞到他手裡:“蓋茨比先生為什麼不那麼做?”
“他需要他們。”歐文拿手帕很草率的擦過眼睛,祖母綠的眼睛被眼淚潤澤的閃閃發亮:“他想要一份隻會存在於文學作品裡的愛情,一個青年時期幻想中的女人。為了達成目標他願意花大筆的靈魂、時間和錢跟隨便什麼上帝或者魔鬼做交易。他樂於身上掛滿吸血蝙蝠,隻要這個世界可以被塑造的足夠光鮮亮麗,明豔旖旎,可以得到對方的回頭一眼……傑伊是這麼想的,哪怕對方回頭看一眼,他就有自信留住她。”
我一時失語,為自己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可以共情這種愛慕,假如耗儘家財就可以讓安迪出獄的話,我想我會毫不猶豫的那樣做。既然這樣,蓋茨比能容忍那些歐文信中“豬、蜱蟲、吸血蝙蝠和活在陰暗潮濕石頭下麵的鼠婦”就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了。
“你為了他們還要繼續留下而憤怒?”
“如果是昨天晚上的話,是的。”男人的嗓音因疲憊而沙啞:“但在今天早上,我看著那些人湧入蓋茨比邸……那種憤怒忽然就像雪融化那樣消失了。在那一刻,我忽然徹底明白傑伊留下他們其實隻是為了建立自己錢多到花不完的形象,為了與那位女士現在的丈夫相匹敵。我不得不去找蓋茨比談談,然後疲累和悲哀自然而然的像潮水一樣沒頂。”
歐文說到這裡,再一次沉默下來。他就像個吊足了聽眾胃口的演說家,像那些想多收些打賞的壞心眼說書人,將故事講到高-潮處猛地戛然而止。
我沒有催他,現在的歐文顯然不會有那種壞心思,他的安靜更像是觸到了某種不能輕易言明的核心,又或是碰到了某些特殊詞彙。隻要說出來,就會如刀割一樣一下下劃開他的心肺,進行看不見血的折磨。
“old money……”他緩慢又輕微的說,從唇縫裡遊出的聲音透著陰影模糊的緬想:“他們不這樣……他們看不上。”
男人的話裡略過許多過於重要的東西,我聽不懂,無法理解,於是在漫長的靜謐之後,我選擇給他一個擁抱。
“你和杜弗蘭,傑伊和那位女士。”這是一個出人意料的,相當禮節性的擁抱,歐文用回抱以示關於朋友的感情是雙方麵的,又沒有更進一步的意思。男人非常克製,他的身體在發抖,聲音卻羽毛落地般平靜下來:“愛情啊……讓人讀得出最遙遠的星辰上寫的是什麼[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