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我直言,此事你想得有些簡單了。”胡仲山放下手中的草稿紙,看了看緊閉的耳房窗戶:“一旦我們開口要了魚鱗冊,右侍郎和他的下屬就會立刻猜到我們是對田產起了疑心;彆忘了,田產不會撒謊,但是人會撒謊。如果他們發現我們是要直接去跟農田裡的佃農核對事實,他們就是雇人演戲,也會把台詞設計得滴水不漏。彆忘了,我們是今年才從九江遠道而來應天的,縱然應天跟朝廷上報的災害有限,也不代表各家各戶沒有自己的苦衷,影響了田產和耕作。”
然而遊三清見此事已然查出了端倪,要是就這麼輕易放過這群欺上瞞下的蛀蟲,她實在不能甘心。
以前在玉山和九江,她身為一介平民,並沒有什麼有效的途徑,去要求朝廷處分那些貪官汙吏;可如今她身負探事司的責任,她沒法勸服自己就這麼算了:“時至今日,你還要幫助這群人保住自己的烏紗帽,給他們牽線搭橋,尋找借貸之法?”遊三清一邊發問,一邊摸了摸自己的良心。
看著胡仲山玩世不恭的輕笑,她不確定胡仲山的胸膛裡,是不是像她一樣,也長著同樣的良心。
“那是當然,我們是簽了單子的,既然答應了,那就要履行到底。”胡仲山毫不猶豫地回答:“太倉銀庫的錢,歸根到底是要撥給北方做禦敵的軍費。同樣是懲處這些人,你是寧可陪他們一起死在瓦剌鐵騎的刀下,還是先抵禦外敵,保住自己的命,再論功行賞,論罪當罰?”
遊三清被噎得說不出話。為什麼眼前這個男人,每次追名逐利的時候,都有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
遊三清想跟他辯駁,卻找不到合適的由頭。再爭下去,延誤戰機,禍國殃民的,倒不是這些蛀蟲,而是不分輕重緩急的她!
旁觀的秤星反而一臉敬意地望著胡仲山。這套話術,他從小在應天分號聽掌櫃訓話的時候,不知聽過多少回了:錢莊就是錢莊,錢莊是掙錢的地方,不是公堂,不是神龕,也不是國子監;想申冤,想許願,想說教的人,天下之大,自有去處,三葉錢莊絕不強留。
胡仲山知道,剛才的話說得有些太絕了,遊三清並非錢莊中人,第一次聽,隻怕是接受不了,便退了一步:“既然你看不慣三葉幫忙補漏洞,那接下來查田租缺口的事,就拜托你追查到底;我和秤星還要商量借貸的事,就不麻煩你費心了。”
遊三清伸手要拿桌上的那疊草稿,被胡仲山伸手擋住:“這是三葉代表未來債主調查借款人的重要資料,不能輕易外傳;你若是需要什麼具體的數字,我讓秤星一會兒單獨抄給你。草稿原件,今天必須留下。”
目送遊三清悵然離去,秤星上前摸了摸胡仲山手邊的茶壺,跟遊三清走時的臉色一樣涼,決定轉移一下胡仲山的注意力:“少爺,南直隸分行的管事發話了,單子已經批準,上報給九江總號,估計這兩天就有指示下來。您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胡仲山喝了口冷茶,覺得泡得太久苦味滿腮,忍不住咂嘴:“老是接彆人的帖子,今天也到了我們胡家給彆人下帖子的時候了。去吧,彆不好意思;就說三葉要尋主顧,消化五萬六千兩銀子的單子,打算找幾家一起發財。”拿起桌上的草稿紙,壓平後疊起來塞進自己的衣襟:“咱們也該回家了。明天金陵台得喝一晚上,跟你家老爺打個招呼,讓他跟著一起去周旋周旋,也替我擋擋酒。”
簽字交還了賬本,戶部的書吏強撐著睡眼把胡仲山和秤星送出了大門:“胡二爺好走,媚兒姑娘說,盼著您趕緊回去喝她給您熬的參湯呢。”
不錯啊,這個遊三清,該她做戲的時候,她是一點不含糊。
看來指揮使給自己安排了這個搭檔,是安排對了。
胡仲山假裝會意,擠出滿意的微笑:“這個丫頭,真是心急。”秤星掏出些散碎銀子,感謝書吏今天行的方便,請他喝茶用,二人這才揚長而去,回去就寢歇息。
剛到處所,胡仲山拿出算盤,索性將這筆債券三年內的利息,本金,每月償還的賬目,都大致擬了一遍。從小學錢莊事務的時候,大哥胡伯山是天才型兒童,聽聽就會;可胡仲山一直覺得,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他隻有把東西寫下來,才能徹底融會貫通。
一氣嗬成。
然而躺上床準備合眼沒多久,胡仲山便聽見一聲巨響,嚇得他一個激靈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