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千嶼取了些水解渴。又扯下一塊襯裙布料,拾起自己那把染了血的細窄長劍“敗雪”擦拭,卻不敢全然放鬆警惕,而是藉由劍麵的反射,留意身後的情形。
怕什麼來什麼。
劍麵上光影一晃,徐千嶼的睫毛在眼梢一掃,人已經聞風而動,瞬間閃出幾尺開外。
一隻森白的骨手,照著她後腦抓來,徐千嶼反應極快地將它格在半空。五個白骨指被狠撞了一下,卻毫發無損,哢嚓一聲捏住劍刃。
“劍是好劍,可惜帶了個‘敗’字,多少晦氣。”女子嬌媚的聲音響起。
劍刃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下一壓,徐千嶼被迫直麵來人。黑紗鬥笠之下一幅森白的骷髏,追兵是蓬萊戒律堂的長老花青傘,她是罕見的以妖入道。
花青傘長相駭人,吐出的卻是妖嬈的女聲:“以前隻知道你任性,倒沒看出你有這等膽子,竟敢盜走魔骨,戕害同門,真讓人刮目相看。”
戒律堂的人善尋蹤追捕,他們追上來,旁人也便不遠了。
徐千嶼心知不好,一麵打量她,一麵拖延時間,或許藏匿在某個草叢的謝妄真能聽到響動看到她,知道她來救他,這樣她也不算白來。
“怎麼是你?”
“不然你期望是誰?等你師兄?”花青傘笑道,“那要多謝你的迷幻香了。你沈師兄叫你暗算,這會兒還在境中沒醒,陸師妹在照顧他。你得慶幸是我,不然,你以為你還能留個全屍?
這倒是真的,徐千嶼想。走的時候,師兄放過話的。
——算了,何必想這些晦氣事。
上天雷霆大怒,將花青傘鬥笠黑紗吹開,兩隻黑洞洞的骷髏眼,深不見底,一道閃電劈開濃雲,更照得麵前黑影如鬼魅,五指幻化成影。徐千嶼步步後退。
徐千嶼的劍很快,慌張時候尤見本事,果然是沈三師兄一脈相承的君子劍法,十分漂亮,叫白骨爪切碎了首尾招式,仍如流光照雪。
然而森白骨指如新枝迸發,指上生刺,刺上又生刺,轉瞬間連成了棘條,將徐千嶼的劍刃卷住,往旁邊一甩,力道極大,直接將她連人帶劍勾進了水泊裡。
徐千嶼隻覺得麵上一熱,隨即是刺痛。
“讓我瞧瞧。”花青傘素來殘忍,見那少女半截鬢發削散下來,黑紅的血從捂著臉的指縫裡流出來,便笑道,“呀,真美,這小臉怕是不能恢複如初了。”
隨後是怒喝:“怎麼,一次假成婚而已,把你腦子成壞了,還真當自己是‘師叔’的新娘子,師門都不要了?”
徐千嶼身著雪白弟子服,梳著兩髻,發髻上還有沒來得及摘下來的春杏花,一邊兩朵,怎麼看怎麼是個略帶驕矜的姑娘,此時抬眼,看向對方的眼神,卻顯出些狠毒戾氣。
“師叔的新娘子”——這句話刺痛了她。
她腰間冷不丁如飛絮般旋出七張符紙,劃出幾根金線,衝花青傘轟來,這便是要同歸於儘了。
豈料花青傘右手豎於胸前,左手一攏,便將幾張符紙儘數收於掌中,飛快地以指在上麵寫寫畫畫,又張開手猛地一推。
漂浮在空中的符紙瞬間化成個青紫色的火球,徐千嶼倒退不及,瞬間被熱浪掀翻出去,“嘩啦”一聲摔進不遠處的溪流內。
“老娘可是符修出身,讓你這忘恩負義的小廢物長長見識。”
花青傘踏水而來。她知道徐千嶼不過是個築基,哪裡打得過她一個百十年方成的元君修為?能抵抗這麼久已經夠令人驚訝,方才那一下,她渾身幾百根骨頭也碎掉了大半,怕隻有痛哭流涕的份,語氣便也和緩下來:
“不怪你。女大思春。隻不過,為了男人折了自己一身修為,到底是沒出息。若是想讓我看得起你,便將功折罪,交出魔骨,跟我回戒律堂去,我賞你個全屍。”
她一步一步走到徐千嶼麵前。
放狠話是放狠話,她本意是不想殺徐千嶼的,除非她太不識抬舉。
徐千嶼臉色慘白,眸光渙散地看著她,忽而眼神一轉,看向她身後,“師叔?”
花青傘迅速回頭,身後空空,隻有濃雲急雨,明白自己被小小伎倆耍了,怒不可遏,“你!”
隻是這一回眸功夫,水泊裡那如斷線木偶的影子掙紮著翻過了身,連爬帶遊,又跑出去好幾尺。
花青傘追到跟前,看一眼水中融開的淺紅裡,飄著一朵枯萎的杏花,又瞧前方努力爬行的背影,有些訝異。
戀愛腦也見過不少,這麼硬氣的頭回。
偏偏是個戀愛腦,這多可惜。
……
……
徐千嶼並非仙門中人,而是從凡間被挑中,帶到蓬萊的幼童之一。
修仙是童子功,越早越好。四大仙門,每年會從凡間擇有靈根的幼童上山,五歲為佳,七歲尚可,九歲……九歲便是一般外門的師兄找灑掃弟子也不大會選的了。
而徐千嶼便是這個例外。
被掌門師尊徐冰來強行帶回來的時候,她已經九歲,莫名其妙與家人分離,難受得夜夜痛哭不說,錯過了小兒煉氣的關鍵期,資質平平,又對修仙一無所知,飽受了一番冷眼。
擁有這種開端,便知道她能混到宗主內門弟子、有名有姓的如今,於修煉上費了多大心力。
九歲有九歲的好處,徐千嶼古靈精怪,開蒙極早,故而上山後的課業便觸類旁通,學得飛快。她不排斥修煉,沒人理她,隻好修煉,以功法上的突飛猛進來彌補自己的焦慮和孤獨。
她還有個愛好,那就是組隊參加各式各樣的“出春”。
每年春天,各仙宗會選拔弟子組成隊伍,往九州大陸的各個危險之處去處尋找“冰匙”,這個活動稱為“出春”。
傳言“冰匙”是天梯的碎片,若是集齊了,可向上打開通天之門,令靈氣播撒下界,誅儘邪魔,福澤人間,現在的修仙人士,也能飛升成仙。
她的外公水如山臨彆時曾囑咐她,待到成仙,可跨越死生,逆轉時間,那時便可以再相見。
她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有個盼頭,總比毫無動力好得多。
這是她的目標,也是整個蓬萊上下、所有修仙門派的共同目標,所以她雖不受師尊寵愛,但總會因勤奮刻苦得到關懷和褒獎。
徐千嶼的修煉是一本血淚史,回想起來的時候,腦袋裡隻剩一個泡在汗與淚中的“苦”字。
因為勤學苦練,她慢慢脫離了同日進門的那一批弟子,進入內門,這時,嘲諷與恥笑便漸漸少了,她收到的尊敬和“好意”則越來越多。
她的生活開始好過起來:師兄沈溯微溫柔細致,教導她知無不言;徐千嶼每日和師弟阮竹清喝酒下棋鬥蛐蛐,要麼在其他弟子的簇擁中,同他們打打嘴仗。
她在日複一日的春風中抽了條開了花,褪去了那股人見人煩的任性孤僻,長到了十七歲,脫胎換骨,出落成了仙子,旁人看她的眼神,便開始有了柔和、縱容、驚豔、孺慕。
蓬萊弟子這樣多,再怎麼樣也是交到知心朋友的嘛,尤其是她聰明,能打,還長得好看。
在陸呦到來之前,她一直都這樣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