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動的火光照著王夫人的裙子,映出上麵波濤一般的暗紋脈絡。
領頭的獵魔人不好盯臉,隻好望著裙子,思忖起來,王端的母親過世不到一年,這王夫人還守著孝呢,真是好孝順的媳婦。不然,本朝應當以深色為貴。
王夫人一人坐在一邊,其餘人擠坐在另一邊。有個婦道人家在旁,那葷話玩笑便忌諱了,獵魔人們乾巴巴地聊了兩句,也是無趣,廟中慢慢沉寂下來,隻剩火舌跳動的聲音。
王夫人非常安靜,自打坐下便一言不發,連動也沒有動一下。想來她和一群陌生男人坐在一起,也很拘謹。
等了約有半個時辰,領頭的那獵魔人清清嗓子道:“天也晚了,我們不如把火熄了。想睡的便休息一下,我在這裡守著。夫人,您待如何?”
王夫人緩緩點了點頭。
獵魔人便揚手將廟內所有的火光都滅了,一時間廟內漆黑一片,隻剩月光。因為這廟裡人多又有光亮,是招不來魔的。還是暗的地方更容易些。
獵魔人都忙活了一天,早累了,不一會兒,有人真的抱臂靠在柱上打起鼾來。
徐千嶼也有些困了,但睫毛顫了顫,眼睛又強行睜開,她可是今日的代班菩薩,還要保佑這廟裡的人呢,怎麼能打瞌睡?便立刻打起精神,從簾子縫隙悄悄望外看。
獵魔人和那夫人悄無聲息,不知睡了沒睡。但夫人都睡了,還端坐著,也不曾摘下帷帽,難道這就是觀娘說的淑女?
徐千嶼替她難受,自己身上都跟著發酸,忍不住小心地活動起胳膊肘,試圖將那白陶泥再破開一些。她輕輕慢慢地動彈,應該也不會被發覺。
忽而窗戶外有個黑影一掠而過,刮動窗欞而響,徐千嶼一驚。
徐千嶼身上那白陶泥是拿玫瑰甜水泡過的,這甜水是那魔物最喜歡的東西,也是它叫狐狸給貢品做的標記。這泥抹在少女身上頸上,如食物外麵的香酥脆皮一樣,引得那大魔垂涎三尺,焦躁地徘徊廟外,隻是礙於廟內人多,不敢輕易進來。
黑影又如蝙蝠拍窗而過。王夫人扭過頭去,無聲地望著窗外。
那領頭的獵魔人卻急忙“噓”了一聲,在黑暗中用一雙發亮的鷹眼看她,用氣聲將她穩住:“夫人莫怕,彆聲張,我警醒著呢。等那東西耐不住進來,我就把它捉住。”
王夫人聞言,似乎笑了一聲,忽而朝他一撩衣袖。
那舉動輕柔不著痕跡,麵前那雙鷹眼便合上了。所有獵魔人都在瞬間自然地閉上眼,沉入夢鄉。但黑暗中,還有一雙眼亮著。
王夫人扭頭,尋覓視線來處。
謝妄真頓時一驚,不知她什麼來頭。她連臉都沒露,他卻感覺白紗之下,仿若有一道目光冷冷射來,將他辨彆。他一回頭,見身旁凡人都閉著眼,有的人已經睡得滑落在了地上,頭上頓時冒了一層汗,也便學著旁人模樣倒在地板上。
隻是豎起耳朵,看看這女人玩什麼花樣。
這寂靜中,忽然有物破窗而入!
但卻不是那隻魔,乃是一個人。
木窗欞被踩裂的碎屑落下,這男人一襲黑衣勁裝,包裹著長腿,衣擺飄飄,繡有繁複的花紋,盤繞靈氣,不似凡人的衣裳樣式。
他陰冷環視一周,上來便拖住“王夫人”衣領,將他一把提起來抵住牆壁上,上下將他這身行頭打量一下,咬牙切齒輕道:“溯微,你這般可就不仗義了。”
帷帽白紗飄動,那人微微一歎:“二師兄。”
“我說這一路怎麼就隻剩下些宵小殘渣了。”這男人是蓬萊仙宗的內門二師兄徐見素,外表英氣,卻是個笑麵虎,他笑了一笑,以一種話家常的方式不經意地開腔,“這時節,我記得,好像不該輪到你出秋吧。你是不是忘了?這是我的地盤。”
字至話末隻剩陰狠。
沈溯微道:“仙門中人,怎分‘地盤’?百姓身置水火,師兄趕不及,同門先照拂,是理所應當。”
徐見素仿佛聽到什麼笑話,牙疼地“嘖”了一聲,將臉貼近了,同他附耳說:“你跟我可不要裝了。”
“搶功搶到了我的頭上,我看你好大的膽子!”說著反手以劍柄狠擊他丹田,沈溯微一語不發,生生受了。
二人外人麵前長幼有序,私下卻不睦已久。徐見素針對沈溯微,實在是因為這個三師弟靈台清明,風頭太盛。沈溯微短短十年便積累了旁人百年難得的修為,那一路上阻撓彆人的紅粉骷髏、心魔貪嗔,竟無一物能障住他片刻。
對蓬萊仙宗,得一天才是門派上下之幸。但對於同門派的弟子來說,如今世上靈氣日益稀薄,自身不進則退,但見同門勢不可擋,不免引起恐慌。徐見素本就跋扈善妒,麵對師尊和他親大哥尚想壓上一頭,何況是比他小了一百多歲的,不知出身何處的沈溯微。
沈溯微這麼一躍做了內門的第一個外姓弟子,偏得徐冰來愛重,難為他能把師尊交代的大小事辦得無可指摘,不足三年便成宗門一把出鞘利劍。
但要真是一把任憑吩咐的劍就好了。劍可不會思考。
徐見素認為,這位三師弟多少有點靜水流深的癲狂,他時常以默默無聞之姿,行劍指咽喉之事。就比如這次出秋,該爭該搶的功名他可一樣沒落下。他到底想乾什麼呢?猜不透才最惱人。
但沈溯微有一樣好,便是沉得住氣。正是靠這驚人的自持,未曾有一次謬態失言,才能在內門站穩腳跟。
譬如此刻,徐見素出夠了氣,眼神一瞭,見廟裡人人沉在夢境,沒有一雙多餘的眼睛看見他二人撕扯,哪怕那些凡人根本不認識他們。哪怕撒野的是他,他也不禁感慨沈溯微處事周全。
沈溯微叫他撇開,便聽到徐見素冷笑:“我看你也沒什麼地方配得上芊芊。”
沈溯微垂眼,恍然。
原來根上是為這件事。徐見素今日一通發作,不過是借題發揮。
徐芊芊是徐冰來幺女,今年堪堪十九,可惜沒有傳下絲毫靈根,又自小體弱多病,故而未拜入宗門,而是嬌養閨中。
數年前,聽聞徐芊芊病危,內門弟子輪流去探望,他也去看過一回。其實他跟徐芊芊很少照麵,也是見到了躺在床上的少女,才想起來弟子們練劍的時候,她經常乘白鶴拉的芝蘭車,用蒼白細瘦的手掀開帷幔,在校場邊安靜地看。
他本就話少,徐芊芊又病重,他靜默地陪坐了一炷香的時間便起身。
徐芊芊卻忽然氣喘籲籲地叫住他,請他把門口的紫嬌花折一朵送她。
這舉手之勞,他走到門口,正要摘花,卻見那花花蕊處是深紫,向外過渡到淺粉,嬌豔含露,仿若少女看著他的時候,蒼白而浮現紅暈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