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隱約有人聲響動,蘇櫻抬眼望一,窗紙上清透的月色已轉為灰蒙蒙的白,天快亮了,她竟這麼翻來覆去,一整夜未曾合眼。
這樣不行,今天還得回崔家,必須打疊起精神,好好應對。
強迫自己合上眼,將千頭萬緒全都拋下,一點點陷進空白恍惚的境地。夢裡依舊是紛紛亂亂,昏暗的書房,案前垂首坐著的男人,帶著酒香的微涼雙唇。是誰。是不是竇晏平記錯了。
“娘子。”耳邊有人輕喚,蘇櫻猛地醒來。
葉兒等在帳外:“老夫人已經起床了。”
平時都是她先起來,服侍盧老夫人起床的。蘇櫻連忙起身穿好衣服,她素來利落,飛快地洗臉漱齒,也不要葉兒幫忙,三兩下已梳好了頭,來到裡間臥房時,盧老夫人剛洗完臉,坐在妝台前準備梳妝。
蘇櫻上前拿過梳子,含笑道:“我來吧。”
盧老夫人從鏡子裡看她:“沒睡好嗎?眼底下發青。”
“翻來覆去大半夜都沒睡著,”蘇櫻輕著手勁兒梳著,小心翼翼將白發編進發髻裡麵不露出來,“舍不得離開大母。”
“我也舍不得你,”盧老夫人使個眼色,夏媼連忙遞過一個小匣子,盧老夫人回頭看著蘇櫻,“這是大母給你的,拿著吧。”
蘇櫻有些意外,推辭幾句沒推掉,隻得接過來捧在手裡,沉甸甸的不知是首飾還是什麼。她倒是沒想到盧老夫人會給她東西。
“大母,”門外有男子的聲音,“孫兒回來了。”
盧崇信。他前些日子與盧元禮一道送盧淮的靈柩返鄉,竟也擅自回來了。
盧老夫人沉著臉起身,蘇櫻連忙跟上,盧崇信等在起坐間裡,恭恭敬敬上前請安:“伯父安葬之事俱都安排好了,大哥一直不露麵,族老們鼓噪不滿,命我來請大哥回去主持下葬。”
蘇櫻默默聽著。這理由挑不出毛病,盧元禮是孝子又是這一輩的嫡長,他不回去,盧崇信一個三房的庶子的確不敢做主下葬。盧老夫人點點頭:“把盧元禮給我叫來!”
“姐姐,”蘇櫻聽見低低的喚聲,抬眼,盧崇信正看著她,“聽說姐姐要走?”
他生得並不像盧家人,盧家是胡人,盧元禮幾個都是高鼻深目眸帶異色,唯有他相貌俊秀眸色偏黑,此時沉沉地望著,天然便是無辜可憐——可他卻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攔下她給竇晏平的信。蘇櫻看著他,心緒複雜。裴羈絕不會弄錯,那麼就是她過去對盧崇信的判斷,錯了。“舅父命我回家。”
“可我舍不得姐姐。”盧崇信低著頭,少年身軀單薄,個頭卻比她高了大半個頭,此時靠得極近俯身來就,是種依戀又微含壓迫的怪異感覺,“這世上隻有姐姐待我最好。”
他是侍婢生的,父親死後,生母被嫡母發賣,下落不明。他生得文弱,盧家兄弟都是身強體壯的漢子,時常欺淩他,蘇櫻同病相憐,看見了不免安慰,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對她一直言聽計從,十分乖巧懂事。可他居然會攔下她的信。“是你拿了我的信?”
“我不是有意的,”少年寬而薄的肩膀垂下來,無辜溫順一雙眼,“我隻是想幫姐姐查點事情。”
蘇櫻並不相信他。能在她眼皮底下隱藏這麼久,盧崇信絕不像他外表看起來那麼無害:“查什麼?”
“老夫人,櫻娘子,”夏媼恰在這時上前稟報,“崔府派人來接了。”
來的是崔琚的長子,蘇櫻的表兄崔思謙,行李是早就收拾好的,仆從抬著往車上放,盧崇信沉默著擋在車前,一雙手攥緊韁繩,怎麼都不肯放開。
車夫見此情形便也不敢起行,蘇櫻上前抓過韁繩,沉聲斥道:“讓開!”
韁繩粗糙,她手指纖細嬌嫩,看看已磨出紅痕,盧崇信猶豫一下鬆開手,紅了眼圈:“姐姐彆走,不要丟下我。”
蘇櫻抬步上車,隔著窗戶冷冷說道:“信給我。”
盧崇信從懷中取出信,蘇櫻伸手來拿,他又縮回去,琥珀般的眸子帶著執拗看著她:“竇晏平為什麼不來接你?他對你好嗎?”
“與你無關。”蘇櫻一把奪過,關上窗戶,“走開!彆跟著我。”
她或許不了解盧崇信,但她了解自己,柔弱可欺的外表之下掩藏的都是涼薄算計,這種人,離得越遠越好。
“姐姐!”車子起行,盧崇信緊緊跟在窗邊,一聲聲哀懇,“我真的不是有意,我隻是覺得伯母的死有些蹊蹺,所以幫姐姐查了查。”
蘇櫻聽見車輪碾過土地,緩慢沉悶的聲音,聽見鳥雀在枝間亂啼,風過樹梢,沙沙的聲響,那些深藏在心底,幾乎以為不曾存在過的哀傷彷徨此刻突然全都湧上,嘈嘈雜雜,沒個開交。深吸一口氣推開窗:“有什麼蹊蹺?”
耳畔聽見遙遙隨風的鑾鈴聲,蘇櫻抬眼,不遠處照夜白轉過街角,裴羈跨馬按轡,不疾不徐向她走來。
心臟突開始然狂跳,蘇櫻望著他漆黑如墨的鳳眸,一個從未有過的可怕念頭浮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