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在她額頭上的手指,動了。
霍翎驚喜地看著霍世鳴,將他的手重新塞回被中,轉身去了隔壁屋找霍世鳴的親信孫裕成。
這些天裡,一直是孫裕成親自守著霍世鳴。
聽了霍翎的話,孫裕成歡喜道:“一定是校尉知道小姐來了,所以有了反應。我這就去請大夫。”
“麻煩孫叔叔了。”霍翎道了聲謝,又叮囑道,“最好能悄悄把大夫帶過來。”
孫裕成點頭,明白她的意思:“我可以想辦法瞞住何泰那邊的人,但端王那邊怕是瞞不住。”
“瞞住何泰就好。”
不到一刻鐘,孫裕成就帶著大夫回來了。
這麼快?
霍翎詢問的目光投向孫裕成。
孫裕成畢恭畢敬地將大夫請進屋,這才對霍翎解釋道:“這位是端王殿下從京師帶來的相太醫。”
縣衙有兩個門,一個是正門,一個是側門,但無論從哪個門離開,孫裕成都要經過庭院。
他就是在庭院那裡偶遇了端王。
“端王殿下見到我,隨口問了句霍校尉的恢複情況,又聽說我要出門去請大夫,就說不必麻煩,讓相太醫跟著我走一趟就是。”
霍翎摩挲著腰間的鹿形玉佩,輕聲道:“勞端王殿下記掛。我不在縣衙也就罷了,我既到了縣衙,自然該親自去向端王殿下道聲謝。”
稍等片刻,相太醫從裡麵出來了:“霍校尉的脈相平和了許多。”
霍翎高興道:“那我爹是不是很快就能蘇醒了?”
相太醫也沒賣關子:“還是要儘快清除體內餘毒,不然就算能醒來,也會折損霍校尉的根基和壽命。”
霍翎神情凝重:“請問相太醫,該如何才能清除體內餘毒?”
相太醫撫須:“我有一套祖傳的金針探穴之術,若是連續七日用金針探穴之術,再配合服下我開的幾副解毒湯藥,應該能將霍校尉體內的餘毒全部清完。”
孫裕成心下大喜,恨不得給相太醫跪下磕頭,求相太醫趕緊出手。
霍翎卻聽懂了相太醫話中未儘之意。
相太醫是端王從京師帶過來的,如今他們需要相太醫出手,耗費如此大的功夫救人,自然也該請示端王,得到端王的許可。
“我本就想親自去向端王殿下道謝,相太醫要是不介意,我隨相太醫一道過去。”
***
常樂縣衙的庭院,與整體建築風格極搭配。
霍翎穿過長廊,就見一片修整得極寬敞的平地。
平地中間擺滿了兵器架子,還豎起了幾個箭靶,隻在周邊零零散散種了些花草。但這個時節,萬物枯敗,那些花草也沒能幸免。
要不是相太醫說這是庭院,霍翎還以為自己來到的是練武場。
庭院中央,端王打扮得頗為閒適,正在擺弄手裡的弓箭。
他從箭筒裡抽出一支黑色箭羽,搭弓上弦,箭如流星,正中最遠的箭靶。
等他重新放下弓箭,相太醫才上前請安。
端王的目光從相太醫身上一掃而過,順勢停在霍翎身上。
霍翎自相太醫身後走出,緩緩行了一禮,被寬大帽沿遮住的麵容沉靜如水:“臣女給端王殿下請安。”
禮未行完,弓箭先一步攔在霍翎麵前,止住她下蹲的動作。
霍翎認出這正是用來射野兔的那把弓箭。
她的視線沿著線條流暢的弓箭,一點點上滑。那遮擋住大半麵容的兜帽,也隨著她的動作,緩緩向後滑落,露出一雙靜水流深的眼眸。
端王手腕一轉,收回弓箭:“霍姑娘一路辛苦,不必如此多禮。”
“多謝端王殿下。”霍翎站直,又看向一旁的相太醫,“臣女還有一事請求端王殿下。”
端王:“若事關相太醫,隻要相太醫願意,本王自然也不會阻攔。”
相太醫也是在宮裡混跡多年的人物了,得到應允後立刻告辭,沒有再留下來打擾兩人。
端王這才看向霍翎:“你來得比我預計的要快。”
霍翎抿唇輕笑:“一路沒敢耽擱。”
憔悴的美人也是美人,端王看著她略顯倦怠慵懶的眉眼,聲音也愈發溫和:“除了有魄力外,你還比我想象中的有勇氣,竟敢孤身一人來常樂縣。”
霍翎唇角笑意更深幾分:“殿下這話,仿佛常樂縣是個龍潭虎穴。”
“難道不是嗎?”端王道,“我聽說你進城時,何泰為難你了。”
“有殿下在,於我而言,常樂縣便不算龍潭虎穴。”
端王沒想到霍翎會這麼回答。
她幾乎是在明晃晃告訴他:她敢孤身前來常樂縣,是因為他在常樂縣。
愣神之際,霍翎微微歪頭,笑問:
“況且,我來這裡,不正是殿下心中所願嗎?”
端王右手握拳抵在唇邊,輕咳一聲:“霍姑娘真是能言善辯。”
“不比端王殿下心口不一。”
端王平生第一次,被人擠兌,不僅不生氣,還頗覺有趣:“看來知道霍校尉平安無事後,你心情好了許多。”
霍翎收回笑容:“我不害怕常樂縣有什麼危險,不害怕何泰的算計為難,唯獨害怕爹爹就這麼離開人世,害怕自己見不到他最後一麵。”
“這幾日我時常做夢,夢到他鮮血淋漓躺在我的麵前。”
話到最後,她的話音裡已染上了哽咽,眼尾更是被淚意暈染得嫣紅。
黑色兜帽邊沿繡了一圈火紅色狐毛,在這抹火紅的映襯下,她因長時間趕路而蒼白憔悴的臉更顯可憐,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端王右手微抬,幾乎忍不住去觸碰那圈火紅色狐毛,終究還是重新背到身後:“霍校尉已無大礙,你不必驚惶。”
霍翎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
淡漠的人偶爾示弱,溫柔的人偶爾強硬,往往會起到出乎意料的效果。
端王前幾次見她,看到的都是她機敏巧思、進退得當的一麵,如今她借著趕路多日的憔悴和父親病倒的痛苦,在他麵前流露出軟弱姿態,卻又不能一味軟弱。
“是我失態了。”
端王放下手中的弓箭:“我送你回屋。”
剛走出兩步,袖子就被人扯住了。
他微微側身,恰好撞入霍翎的眼眸。
眸中的水色已消散無蹤,方才的脆弱仿佛隻是端王的錯覺。在極短的時間裡,霍翎就恢複了鬥誌,熊熊烈火再次自她眼底開始灼燒,躍動著驚人的生命力。
“我不累。”
“若端王殿下不介意,我想問殿下兩個問題。”
端王任她拽著自己的袖子:“你說。”
“這兩個問題,可能會讓殿下覺得很冒犯。”
端王抬了下被拽住的那側手臂:“會比這個更冒犯嗎?”
霍翎被他逗笑,壓低聲音。
而後,第一個問題就如驚雷般在端王耳畔炸響。
“行唐關副將周嘉慕,是不是殿下的人?”
端王目光陡然一深,沒有在第一時間回答她的問題。
看到他的反應,霍翎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在馬背上趕路時,她一直在反反複複回憶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回憶有關何泰的事跡,回憶有關周嘉慕的事跡。
到最後,她回憶最多的,是有關端王的事跡。
她一直在思考,以端王的身份,為何在前線坐鎮時,竟然能不碰一點軍務,隻是負責調度糧草器械、穩定燕西局勢。
反正如果是她的話,她一定會過問軍務。因為身為前線督軍,一旦前線戰敗,督軍也是要負連帶責任的。完全放權,豈不是會削弱自己的掌控力?
想得多了,霍翎就突然想起了一個很小的細節。
——當日在酒樓裡,端王說,他看到了霍世鳴的折子,在裡麵發現了端倪,從而猜出霍翎才是最早發現羌戎動亂的人。
可是,霍翎清楚記得,她爹遞上去的不是折子,而是一封信。
一封寫給行唐關副將周嘉慕的信。
在那一刻,所有的疑惑都串聯起來。
端王沒有直接掌管前線軍務,但借著周嘉慕之手,前線軍務依舊在他的掌控之中。
周嘉慕能從底層一步步爬到今時今日的地位,除了一次次出生入死立下大功外,還因為他是端王的人。
所以他才能和何泰分庭抗禮。
不等端王消化完她的第一個問題,霍翎繼續拋出更有份量的第二個問題:
“我想要何泰的命,殿下想要行唐關主將的位置嗎?”